宝翔入宫时,长日将尽,城中寺庙暮鼓合鸣。一到乾清宫,天就全黑了。
范忠亲自领他去面圣。上了年纪人,走在滑溜砖地上小心翼翼。
宝翔殷勤扶道:“到底是公公忠勤。换了哪一个后生伴驾,都比不得您。”
范忠笑起来,眼睑多几重:“不中用了!可皇恩浩荡,只要老奴还有口气,就要尽份心。老奴打万岁在襁褓时,就有幸伺候在侧……宫人虽多,没几个能让万岁称心的。这不,玉虚宫走了水,烧死了不少御前人,要设法补上些孩子。新手就更让人头痛了。“
宝翔笑道:“正是,我去内阁顶了几十天,什么都不懂,每日头疼得要命。想求公公可怜可怜我,在万岁面前帮我说几句情,容我放下那担子吧!”
范忠幽幽说:“王爷您是蔡阁老保举进内阁的。有什么话,你们兄弟间岂不是更方便?”
宝翔满脸苦相:“公公忍心取笑?蔡叙之明摆着是作弄我。您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打小就跟我玩不到一块儿!”
范忠乐了,举手挑了帘子,让宝翔入寝殿。御医冷松收了针灸箱,迎面出来。
宝翔笑呵呵对他点头:“冷太医辛苦?”
对方冷冰冰答:“不苦。”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皇帝躺在龙床,两手平静摊在被面上。隔了层纱幕,宝翔虽跪在寝台旁边,看不清楚。
皇帝说话比常人要慢,京腔纯正,一个一个字,全象用老火炖出来。
他问宝翔:“听说你岳父陈琪到你府上去过了。你看他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
宝翔心里一震:“臣不懂医理。我看老丈人倒没什么大毛病。只不过他推荐的两翰林闯了天大的祸,教他心里不安,总觉得有负于皇上。内阁是机要之地,陈琪羞惭过甚,一时不敢再担当如此重任。万岁,臣也是扶不上墙的货色,在内阁成天提心吊胆,只怕坏事。”
皇帝轻笑一声,道:“内阁辅臣间存有矛盾,总是朕的遗憾。倪大同古稀老人,又是朕的师傅。这回,朕再也不能拦着他告老还乡了。陈琪本是士林领袖,一年来镇日托病。你猜,他是什么病?”宝翔摇头。
皇帝说:“心病。他疑心的不是别人,就是朕。”
宝翔连忙用头磕地:“万岁,臣虽和王妃看不对眼,也要替陈琪说句公道话。他吃了豹子胆,敢疑心至尊?只因为某人办事太过辣手,清流稍有辫子便紧抓住不放。陈琪耍笔杆子的胆小。除了躲着,还能怎么样?”
“你说的是叙之?叙之对朕有忠心,才不惜得罪天下人。这次居然是翰林院捅了篓子,让朕痛心疾首。只能说,这些年朝廷选材有误,缺乏出色之辈。长此以往,只剩叙之一个顶梁柱,要累得他鞠躬尽瘁了。他已经来见过朕,甘心冒着被诬蔑的风险,答应再次主政内阁。陈琪枉费活了那么多岁,还比不了年轻人的器量。”
宝翔想了想,再进言:“臣是藏不住话的粗人。据臣所知,外界对蔡述评论是不大好听的。大概是他年纪太轻,本就靠着老子上位,还是万岁的外甥。有了裙带关系,总不够服人。陈琪心已老,还能为皇上奔走几年?在臣家,他也感慨说:万岁要人才,须从下面选。眼看就要进士大比,恰好挑人。近来选入内阁的中书吏员,很有几个能干的。此外,宝宝到了学龄,继续混在蔡家泥巴地里,对不起万岁的英名。除了这些话,臣嘴里再吐不出象牙了。”
皇帝默默无语,用手指轻轻梳理洒在胸前的须髯。
半晌,才说:“陈琪与朕,不谋而合。”
宝翔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准备好的表章:“陈琪不只是口头说,还写好了奏章,自荐为皇子的启蒙师傅。臣求万岁开恩,给陈琪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谁知皇帝看也不看陈琪上表,又笑了几声说:“晚了。”
“晚了?”宝翔搔头。
“蔡述已推荐了陈琪当皇子师傅,朕命他拟了圣旨,不日宣下。皇子顽劣,陈琪启蒙,必定任务繁重。他且挂名内阁,人就专心留在皇子身边教书,不必两头跑了。你既叫苦连天,朕不勉强你再去内阁。蔡述提醒:按理皇子读书,应有皇室亲贵监督。皇室里,就属你年富力强。真是舍你其谁啊。”
宝翔心骂:死蔡述,存心要独享大权?让我“陪太子读书”,这差事不是更枯燥?
他一伸手,捏死了只扑火小蛾子。他故意嘟哝:“万岁?臣不懂。如此……不是叫蔡述一个人担任阁臣么?开国以来哪有这样的事情呢?”
皇帝不答,翻了个身。空气中熏香愈加浓郁,寝台绿纱帐幕,好像吹皱的春水,隐有涟漪。
许久,范忠才对傻跪着的宝翔耳语:“御体病后劳倦,想必睡着了。王爷跪安吧。”
宝翔出了紫禁城,多了万千心事。意外的灾难,损了清流,去了长者,又毁了皇宫。似乎为蔡述位极人臣,添了一把火。那个人眼皮底下,要做大任何帮派,都是难上加难。皇帝对蔡述好像已是亲信到极点……
不知不觉,他的马来到了鸳鸯胡同口。
卖烘山芋的眼线连忙上来报告:“王爷,姓苏的一家搬走了。”
“走了?啊,到哪儿去了?”宝翔暗道:苏嘉墨动作真够快的。
“小的跟踪了。他们是搬到桂枝胡同去了……”眼线的话声越来越小。
宝翔先是诧异,继而凝神,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一班亲信,都摸不着头脑。
他捏着金鞭,沉吟道:“好,好,选得好地方!来,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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