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总是皇宫牡丹先拔头筹,到了四月则春光满城,寻常百姓皆可饱餐秀色矣。
今年富贵人家的花事,尤以新科状元门中为最盛,人人都说,真应了“吉人福地”的话。沈凝金榜题名,又被破格提拔为皇子师傅,明摆着是朝廷所盼遇的青年才俊,帝京内有几个不想与他交结的?虽沈状元自己好冷清,但其父沈明好客如当代孟尝君,常引得高朋满座。他娘子陆氏极贤惠,少不得天天在后堂摆酒,招待来宾的内眷们赏花看戏。苏韧夫妇推不开人情,也参加了好几次沈府宴会。谭香每次回来,看到自家花圃内御赐的牡丹蔫着几片叶子,便叹道:“怎么他家开得那样张狂,咱家就没开一朵花呢?皇宫的种,也未必就强似人。”
苏韧解开衣裳,手拿着碟香油,笑道:“莫心急。它们既是皇宫种,总有点脾气。像沈家那样才移植过来就乱开花的,倒像爱谄媚粉头了。”
谭香啐他说:“你不厚道!才吃了人饭,就编排起人家花来了。明儿我告诉沈大哥,叫他小心你!”
苏韧眉开眼笑:“你只管告诉。我乐得他不请我。我这厢调养胃气,回回赴宴都心慌。”
谭香关了门窗,爬上炕,用铜板蘸着香油,替苏韧按土法刮痧。她下手颇知轻重,不久苏韧就血气通畅,胃中暖和。谭香端详丈夫背脊说:“要多刮几次,才能不留病根。阿墨,往后你忙归忙,三餐定时,留神风寒。你身子骨拆了,只有亲人才疼。”
苏韧点头:“以后我对自己尽心就是了。这一年,角逐名场,奔走衣食,看来还需强身健体。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动补,闲时我多动动,比方说打打太极拳……”
“这个好!上次我陪金婳婳到白云观去,见里面道士一起打太极拳。活到七老八十的道长,还硬朗得能打死老虎呢!呀……重了,刮破你皮了……”谭香慌忙抓草纸给苏韧擦背。
苏韧没觉得痛。他眸中波光浮动,嘴角泛出微笑。太极拳……确实好,说不定能一举两得。
说话间,苏密在院子里嚷:“娘,有个小哥哥找你!”
谭香捏着草纸,忙不迭出屋。□□骨朵儿往她脚下钻,她一蹦越过去。
来人是小飞——锦衣卫内的少年。谭香已遇见他好几回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小飞是来送信的。他告诉谭香:皇帝急令宝翔北上处理边疆事宜。匆忙中,宝翔不及与他们告辞,便差手下来打个招呼。因宝翔离京,皇子念书处会有变动,从唐王府改在禁城武英殿“裕德堂”内。
谭香抽了口冷气:“那我们不是天天都要进宫?”
小飞答:“没错。王爷早交待了:香姐你们是自己人。你和孩子进出皇城,锦衣卫自会派人护送照拂,不必多虑。”
“唔……谢谢弟兄们。我只觉得让我每天进宫怪怪的。”
小飞眨眼:“每天进宫的多得是,苏大哥不也在宫中监工?你们正好在同一屋檐下,几多好!”
苏韧已束好衣带,正在屋内沏茶,心想:紫禁城往好里说,是足够人背靠着乘凉的参天大树。往坏里说,是随时能拖人变鬼的黄泉岸。玉虚宫与武英殿相去不远,但夫妻万难顾及彼此。
皇帝派了新状元榜眼当宝宝师傅,把书房移到宫内,足见态度的重视。
他跨出门,捧茶给小飞:“小兄弟,你先喝些银花水,去去春温气。”
小飞道谢要接,苏韧手腕一转,笑道:“杯子烫!我拿着就好。”
小飞喝了口。苏韧喃喃道:“我朋友内阁中书万周去边境迎瓦剌使者,几个月没返程。如今宝飞白赶着北上,不知是否边疆会有变故……”
小飞说:“正是朝廷派去官员和瓦剌贵族们生出了点纠纷,皇上才派了王爷去解决。”
苏韧点头。他转念想,蓟辽总督在京月余,宝翔赶往边疆,廖严应即日返回任所吧?
自己和他有师徒缘分,怎能不送别呢?
他片刻失神。谭香问:“大白还留下什么话没?”
小飞说:“嗯。王爷临上马,还让我告诉你们:皇子师傅,以陈阁老德高望重,属薛大人才学渊博,但沈卓然更不得了,他是一块宝,若捧在手里怕掉了,若含在嘴里怕化了!”
谭香抱不平:“他没事拿沈大哥消遣做什么?沈凝是块宝——读书人里的宝。”
小飞吐舌:“我只是传话的。不是王爷肚子里蛔虫。”
苏韧咀嚼宝翔之语,知道这绝不是废话。不用宝翔提醒,他明白沈凝是个不简单人物。沈凝从幼年起,就富可敌国,结亲朱门。后来他轻易出狱,顺利登科。一步步看似水到渠成,实则离不开精心安排。沈明能否如此神通广大?要不是他……究竟是谁在当沈凝后台?
看情形,连沈凝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他一个外人,不用费力气去琢磨。
对他苏韧来说,为了赢得潜在的利益,必须把和沈凝之间的友谊保持下去。
但与此同时,不能被人视作沈凝同党,以免将来举家被牵连到未知危险中去。
他想到这里,胃里发寒。捱到小飞告辞,他即去廖严府邸求见。
他晚了一步,廖严今晨已轻车简从离开。苏韧望着门廊里写有墨色“廖”的宫灯,苦笑想:老爷来得煊赫,满世界无人不知,去得隐秘,连自己都没察觉。下次相逢,又在何日?
管家道:“大人给您留下几本字帖。”
苏韧打开瞧,几本字帖,比当年所赠更为精妙。一本字帖扉页,廖严行书两行。
“书道之极,在于中和之美。
为人为官,把握分寸要紧。”
风起时,宫灯旋转不停。苏韧将字帖当胸抱紧,抿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