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一个鹞子翻身,滚出了舱房。又以迅雷之势,甩出一双淬有软筋散的银针,将不远处俩个守望之爪牙放倒了事。
他紧紧抠住孩子的背部,卷起身体在甲板上滑动,直至撞倒船舷。他俯下身,静止不动,感觉到自己的剧烈心跳,清楚听到孩子平稳呼吸。
雾气半散,冷月在海上若隐若现,像是块森森白骨。然而,宝湘的眼睛里毫无光亮,他只能体味着到无处不在的暗黑。
他抬起左手,攥住了荷包里满把的暗器。他的胸膛被什么咯了一下,他记起是那块“大白戒急”的木牌。他无声一笑,心想这“戒急用忍”,虽然不失为智者的选择,但却不是血性汉子说忍就能忍得住的。
他松开右手,摸索了下苏密的脸蛋。那小脸温热光滑,不用说正是酷似他爹的可恶模样。
宝翔分神,觉得帮派要一味做大,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为了苏韧那个挂名的“北海帮老二”,现在连自己和众兄弟的命都系在裤腰带上了。如果……此次能逃出生天,定要问苏韧变本加厉地讨还回来。
假若自己被发现,而沈明痛下杀手。那么在怀里的孩子,岂不是成了挡箭的肉盾?他要如何才能护苏密的安全?宝翔心中大乱,顺势一踢,没想到脚背立时吃痛。
他暗骂:难道这艘船是铁打的不成?回头细看,不禁大喜。
原来,他滚到的暗角,恰停着一辆粪车。想那船开不久,还没盛上各初溲便。宝翔自幼练功,便是从推粪车开始。有了粪车,真好比他凭空多了一对手脚一般。
他未及多想,脱下外袍,将苏密裹好,放入粪车铁斗之中,再盖上圆盖。他内里穿着的是最平常的短打,粗略看去,正像是船上杂役。他知道无疑是在铤而走险,但他别无选择。
宝翔少年即巡视张家口,亦屡次“代天检阅”过朝廷的战舰宝船。他知道船的大致构造,也知道即便是亡命之徒的船上,也总会留有一艘救命的小舟。
他在雾气里直起身体,打算入到舱底赌上一把。可这时,在风浪伴着船桨令人昏睡的节奏里,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鸣声。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好像是有人在船底吹奏损坏的埙,又好像海底有怪兽在轻轻呜咽。
然而,对于这个由人为主宰的世界,一切还是那么的静。静得可怕。
宝翔听了一会儿,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他犹豫着他该如何动作。正在这个刹那,船猛摇晃起来,好像脱离了舵手,向前浪冲去。一切都没有了平衡,宝翔登时随着甲板倾身,幸亏他用双脚倒钩住把手,才牢牢带住粪车。
几番摇晃之后,船开始稳住了。宝翔已压住眩晕,将车推入运货的坡道。船的底层是货舱,通常不置灯火。宝翔听任心耳带路,仿佛他只是在梦里进入了一艘宝船的巨大模型。他推着粪车,旋即听到了上面层叠的脚步声。
脚步声整齐而轻巧,只有那些训练有素的高手才会拥有。
宝翔走走停停,他尽量在掩盖粪车的声音,让轮轴与船桨声重合。可是他越走,却越担心,因为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脚步声并未逼近他,而是渐渐的减弱了,直到,戛然而止。
大船的底舱并没有舱门,而是用白布帘子分割。宝翔穿过了四五个舱房。他品到了美酒的醇香,闻到了布帛的浆水气,他甚至嗅到了隐约的铜臭,连不再有根的木头气息都生生钻了过来,逼得他透不过气。
宝翔再往前走,他还是没有看到救生的木舟。他踩到绵软的物事,用手摸了摸,似乎是一个打开的麻袋。
一个一个又一个,这舱里都是打开的麻袋。
忽然,宝翔的视线变得清晰了。
这里有一处难容一人通过的透气孔,乃是与上方打通的舱房。宝翔看到在舱房一侧,停着一艘精致小船。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谨慎地疑心一切是否只是陷阱。
然而,脚步声又在他头上回旋了。
越来越强,越来越快,好像是一群蝙蝠在日暮时争相出洞。
宝翔身子一颤。一切旧味道都不复存在,他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光线从气孔投入。他分明看到,这救生的小筏子已经被凿破了底部。
没有人能从这艘大船逃出去吗?难道沈明……
宝翔动了一个念头,他想,是不是……是不是……
从气孔中间,飞来一片羽毛,舞蹈片时,再飘飘而落。
宝翔鬼使神差的松开了粪车,弯腰去捡。
这真是一片羽毛。一片轻轻的羽毛。它本不是红色的,却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一具具的尸体被人从气孔里抛落下来。
宝翔定睛瞧,都是无头的尸体。他想,如此才易于弯折。
有人笑了起来,声音雌雄莫辨,
一群人开始呼唤:“唐王请出来,唐王请出来。”
宝翔打开粪车盖头,再次把苏密抱在了手上。
此刻,他高兴起来,因为他被逼到绝路,便不怕了。
他没有侥幸之心,他知道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其实并未一无所有。
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蔡述诡异莫测的微笑。
当时,他对他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争斗之后,还有人在看着全局。
那人是谁?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宝翔一步步走上了甲板。雾气散去,冷月如霜。
他立刻被一群黑衣人簇拥在中间,他没有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甲板的中间,站着一个脊背微驼,神色谦逊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