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七八岁时,除了念书,对甚么都有兴致。他父王怜悯儿子没了娘,不忍督促。倒是姑父蔡扬每次来访,非一本正经给宝翔讲点学问。宝翔扛着画眉笼,晃晃蟋蟀草,总之就不想听他。
有天,蔡扬负手微笑:“别的不听罢了。你连山川地理都不耐烦,将来总有后悔的一天。”
那时,宝翔哈哈笑跑开,想你晓得大好河山,何必守着我那从不和你出双入对的公主姑妈呢?
此地此刻,夤夜湖中,宝翔躲在舟内,未辨方向。来江南后,他是看过几回地图,然并不留心。他不但猜不出沈富从何地来,也不记得石臼湖连哪片水域。如此行事,好比盲人摸象,终究没有把握。因此,他冷静之后,陡然惊悚,想起蔡扬旧话,又出了层冷汗。他抓抓胸口,才记得把“戒急”木牌已交给了游贞美……他寻思,苏韧也常微笑,难道蔡扬“一语成谶(chen)宝翔不由生出了一几分懊恼。他猛把头一摇,恰见前船上几个人正往宝翔暂称作“还魂船”的甲板上运送麻袋。。一共两个。大袋子快要撑破了,另一个像装了条小狗。
沈富不快问道:“还是活的?”
他身后那年幼丫鬟雀跃:“死了么,死了么?”
“回老爷,顾捕头关照,这二人死不得。”
沈富焦灼问:“先不管了,他自己怎还没来?”
宝翔本想冒充顾咏江,蒙混过关。可事出意外,看来沈富与顾咏江本是熟人。而自己从前也曾和沈富在桂枝胡同苏韧家照过一面。原定的棋谱走不了,他思来想去,心急如焚。
湖面陡然兴波,宝翔抬眼,见远处飞驶来三条小船。
宝翔墩身浸在黑暗里。他眼尖,那三艘船上,都挂着一色蓝底“巡”字灯笼。
他暗暗思量:石臼湖本是几县地界,这不可能是溧水县的巡船,应是邻县衙门的……
出乎他的预料,“还魂船”上红灯照亮,那小侍女更不收敛,扒着船舷张望向来船。
水波声动,三舟离得近了,船上人俱是衙役打扮。
忽然,宝翔身后舱里,昏迷的顾咏江发出了凝噎之声。
宝翔心说不巧,他即刻拨过顾咏江身体,让他侧躺,再一探他鼻息,晓得是无碍。
“何人?”有人高声问道。
宝翔吐气,想这位大哥你问得是我,还是他们?
他缓缓起立,偏那“还魂船”上小侍女也跟着在喊:“谁呀?”
她拍着手,用那副好歌喉嚷道:“乖乖,那边有条小船哇!”
宝翔恍然:这起人敢于夜间接头,是因为买通了巡湖之人。这片水域,他们早沆瀣(hang xie)一气。他本苦于找不到上策,被对家一逼,他索性放开了
宝翔一甩披风,点亮随船灯,左晃右晃,照着己身,镇定自若道:“是我!”
他故意压了调门,湖面风大,等传到对过,声音更为飘渺。
沈富尚未开言,几个运麻袋人便释然道:“欸,他来了!自己人,自己人!”
三艘巡船听了他们对话,也不再耽搁,装模做样绕着“还魂船”一圈,向远处驶去。
宝翔冷眼旁观,笑他们去得倒快。
沈复手持把扇子,对面孔扇了几下风。
女童踮脚对宝翔这边嚷嚷:“你快过来啊?老爷等了你好久!”
宝翔想:哈哈,你们并没等多久吧。数这丫头最呱噪!
他放灯于舱内,再起身,不言不语,划向那条大船
红灯彤光洒在湖面,为宝翔那支竹篙所破,像是撒了一把把染血纸钱。
宝翔划着船,瞥见那几人已抬着两个麻袋下了甲板。与此同时,运他们来那条船慢慢下沉。
他一直划到大船旁,才回到船舱,散开顾咏江发髻,依然将他卷入毯子里。
他吸口气,将那小子一把抱了起来。顾咏江仅一头长发并额头露出在外,宝翔盖着风兜,故作吃力走上镂梯。他还没到甲板,沈富便用一口扬州话道:“咏江,今夜么天象不利,你为何不肯延期?”
宝翔低声道:“不得已!”
沈富又说:“你声音怎么啦?”
宝翔脚一滞:“火薰风吹,嗓子哑了。”
“你来得迟了。”
“女人难对付!”
沈富莫名叹了口气,说:“你在船上便罢了,不久还有大量邻县衙门的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去。你过来,让我瞧瞧你,再看看她。”
宝翔立刻道:“好!”
他朝着沈富倚靠的红灯笼处走去,人还未到,冷不防将顾咏江朝沈富丢去。
沈富缩身一躲,他那扇子脱手,落于甲板上。小侍女惊叫,马上逃得不见踪影。
宝翔纵身,单脚一掂顾咏江飞起的身子骨。他另一脚向前踢,收于沈富喉头前。他匕首在手,直抵沈富胸膛。
宝翔脸半藏于风兜下,他道:“哈哈,你们真以为钱塘帮兄弟死绝了么?”
沈富死盯着滚落在甲板上的顾咏江,比起他自己安危,似更为关心那小子。
毯子褪开,顾咏江蜷缩起来,他脸色死白,一阵闷咳。
“不是我与钱塘帮为难,而是……且慢……”沈富断了话头。
宝翔警觉,那小侍女站在他身后一丈远,好像正瑟瑟发抖。
宝翔从不和孩子为难,说句:“别怕!去,没你事儿。”
小侍女非但不后退,反而挪步更近。借此机会,宝翔才看清了她。
他愕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女童,而是一个有着小孩身材,面容却成熟的女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