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重返玄通观,因怕随从惹眼,只带江齐等几人从后门进去。
那观后灯火阑珊,丛丛已开得半残的藿香 ,洒过了清水的石板路,均透出几分凉意。
苏韧到了道长屋前,自敲门道:“应天府尹苏韧求见道长。”
屋里应了一声,苏韧进去。灯草悬着一线光,飘忽不定。老道长搁下毛笔:“你是来问这副横幅么?”
苏韧点头,心想算是吧。持盈道长整好衣襟,理了理长须,旁若无人地坐到榻上说:“不错。贫道和圆然认识,对你也略知一二。我们都是前朝旧人,亡国后出家隐在江南。我和圆然俱是死了心的人,只想在新朝度过余生。可顺帝死后,我们这批流亡者中有信他尚存人世的。他们在江南,西川,岭南开枝散叶,老少相承,有些人至今执迷不悟,都在梦想复辟……”
苏韧吃惊,犹豫如何作答。
老道士接着道:“可叹连宝氏王朝都已翻了几次天啦,前朝怎还可能复辟?此次江南民变,贫道怀疑幕后有我们的人。然而我早与他们失了联络,无计可施。这几个月,贫道亲见生灵涂炭,更坚定天下要太平之念。可若眼看那些人飞蛾扑火,贫道本是同根,终究于心不忍,况且当年我曾罪孽深重。因此…… 贫道决定先走一步,望大人成全……”
话音未落,持盈道长口鼻均流出了黑紫之血,他再支持不住,背脊瘫软,苏韧忙用身体支撑住他,对老道士耳语:“道长等一等,你记得于县令么?他现在身陷囹圄,等着救命。你给过他什么方子?”
持盈道长身躯一震,喉咙里咕咕作响,他在弥留之际听到“于县令”三字,眼中似有留恋,可是命脉已渐散,已无法说话了。
苏韧猛得摇晃老道士,急促说:“道长,慢一步走,救救我兄弟。你给过他什么?”
老道似用尽全身力气,指了指墙上的横幅,才垂头不动。
苏韧探他鼻息,已然绝气。
苏韧胸口起伏,慢慢冷静下来。他踱步到书案旁边,见那上面摊着一张纸,明白写得“绝笔”二字。
这一篇遗书,交待了些后事,还特别指出:偏殿内的彩塑下面有个小洞窟,里头放了几张道长当年逃亡时候所携的前朝皇宫收藏的书画绝品。持盈道长在此次围城中,日夜心惊胆战,唯恐这些前代移珍毁于一旦。因此他死后,希望由官府将这些传世国宝上交皇宫,妥善保存。
结尾处,有两行诗:“回首故国遗民泪,四十年来倦鸟还”。
苏韧再望墙上:不忘初心。
宝翔想说什么?老道士长于书法,必定写过或说过这四个字给他。不忘初心……不忘……
宝翔锁在箱子底下的石头,蚌壳,那是什么?说是药,难道是要我这个“二哥”不忘?不忘,不忘……苏韧一时头都要裂开。
此时,灯草灭了。外面非但没有月光,反而下起了雨。
潺潺雨声中,苏韧用自己的绢帕替老道擦干了七窍血迹,再为他重理好衣冠胡须,才将他遗书和鸽子带来字条一起烧了,大声命江齐等进来。
江齐看这局面棘手,请示苏韧何办理。苏韧颇觉疲倦,命请老道快速入殓,先不伸张,另命专人把守有八仙彩塑的偏殿,封上应天府之封条。
江齐不敢有失,忙不迭去了。
苏韧离开道观,冒雨前往何集馨等集中收治灾民的原县学视察一番。
灾民们受了伤起不来,见来了大官,纷纷双手合十,面带虔诚,和拜菩萨似迎接府尹大人。
苏韧走了一圈,有点尴尬。这架势哪里是他视察灾民,倒更像是灾民在观看他。
何大夫察觉苏韧脸色不好,悄悄问他是不是需要诊脉。
苏韧摆手:“我这是心病。师兄,问你要一丸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药,可有么?”
何集馨说:“前几日咱因药品不够,问城里生药铺收了些药。他家幌子在卖‘长生怡心丸”,小人倒是好奇。掌柜的笑说:班门不弄斧,并无奥妙。山楂粉搀和大麦粉配点蜂蜜罢了。反正吃不坏,自有闲钱多心地单纯的主儿爱买也喜吃。他送了我几盒当甜食。大人可要?”
苏韧道:“他们的不敢吃。你现做一个,小一些才好。”
何大夫利索,半盏茶功夫做成了一个药丸。
苏韧笑说:“你自己尝下,口味可好?”
何集馨捏下一点点吃了,道:“甜的,所以怡心。山楂开胃,大麦平经,肯定长生。”
苏韧点头,让何集馨封了蜡交予他,嘱咐此事保密。那何大夫本精细人,自然不敢多话。
苏韧回到寺里,已是夜深。因为太累,他只吃了一点菜粥。他打开地图,仔仔细细看了遍,一时想不出什么端倪。
他叫来个口齿清晰识文断字的小吏,命他依次将沿岸州、县、镇的名字往复报来。苏韧自己合衣靠着墙,半睡半醒。
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苏韧似乎躺在一条孤舟上,围绕他的,只剩下一个一个地名。
听着听着,他觉得雨声仿佛如诉的胡琴声,这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对了,他想起来:在西湖的岸边,童年的大白说过他爹爹喜欢拉胡琴。
大白的笑脸,阿香,小蚌壳,他都记得,不忘初心……听着雨声,他看着童年时候的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不忘”苏韧的耳边划过这两个字眼。
他蓦然张开眼睛:“你刚才说什么?不忘什么?”
那个小吏战战兢兢:“小的念:博望。博望镇。”
“博望镇?在哪?”苏韧跳起来,拨开那个小吏。他自己手持烛台,用手指点着地图。
博望镇三个小字,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