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的心往下狠狠沉了一下。他从没见过一个姑娘含着笑的眉眼能如此冷厉,锋利兵器一样射过来,让自诩见过些世面的他莫名有些胆寒。他像被冷空气侵染了一样缩了一缩,抱紧了怀中包袱,道:“我,我是谢家新来的小厮,回……回来取点东西……”一面说一面偷偷往上觑着长缨的神情。
“回来?”长缨只想直奔主题,眼神深冷道:“那谢周去哪了?”
“老爷……老爷去外地做官,不不,不是做官,就是走了。”
“走了?什么叫走了?”长缨有不好的预感。
“走了就是走了,我也不知道别的。你我素不相识,无甚过节,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还有急事,对对,有急事,我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等我回家喂药……”
他絮絮叨叨的尾音被隐没在墙外更加汹涌的奔跑声呼救声中。
先是长缨迅速将头转向了大悲塔方向,接着他也停了嘴,慢慢将头转了过去,随后两人又几乎同时把头转回,面面相觑,瞳孔渐渐睁大,因为他们几乎是同时,听清了外面叫嚷的内容。
“大悲塔走水啦!走水啦!”“大悲塔完了!不祥之甚!”“此乃大凶之兆啊,救命,救命,景国大凶啊!”
景国上下笃信佛教,这座百余年前与景国同时诞生的大悲塔内供奉着传闻有护国神异的舍利子,人人口耳相传,此塔与景国相生相伴,事关国祚。是以上至皇帝下至黎民,都对大悲塔极为恭敬推崇,塔前日日汇聚无数善男信女,佛幡迎风招摇遮天蔽日。尤其是年年佛诞,景国的皇帝都要亲自来到大悲塔为国运祈福。佛诞庆典前夕,大悲塔猝然起火,自然令百姓方寸大乱。
此时当空冷月隐去,代之红光浓郁,已经有黑烟弥漫过来低低压在谢宅上空。
长缨从不信国祚与舍利佛塔能有什么关系,唯一让她觉得有些可惜的,是大悲塔里面书法名家的榜书墨宝,尤其是高晚蝉亲手题的那幅匾额,铁画银钩,但其中蕴含笔意又婉若游龙,她每从塔下经过,总想起许多年前常春曾指着匾额对她说,使刀当如高晚蝉使笔。那时她不明白,使刀明明是力气活,高晚蝉一介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恐怕连刀也拿不动,这其中有什么相通之处。
但常春既然这么说,她就点点头,假装自己听进去了。
长缨思绪随目光收回,抬了抬下巴,示意黑衣小厮回神继续交代下去。
黑衣小厮望着滔天火光若有所思,表情又惊又疑,一时沉默不言。
长缨见他又沉默,怕再这样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心念转了转,回忆起这小厮被飞刀钉住衣角时吓到魂飞魄散的模样,干脆将背后长刀霍然抽出,沉重长刀带着一阵凌厉刀风架在了他颈旁。
这刀很重,把他一侧肩膀压得黑衣小厮意料之中的又魂飞魄散一次。
长缨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谢周去了哪里。我说过我没有很多耐心。”
黑衣小厮闻言,马上不再走神,哆哆嗦嗦道:“老爷他们昨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傍晚老爷一头大汗赶回来,朝服都没换就让夫人抓紧收拾行李,像是出大事了。夫人说等天亮走,老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于是他们晚饭都没顾上吃就趁黑紧急出城了,谢府上下都跟着去了,都走完了。”
简直离谱到家。“胡说!”长缨怒喝一声。
长缨本来犯不上跟一个小厮动怒,但此刻她只能靠提高音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恐惧,因为她看出跪在地上的小厮这回的神情不似在说谎,并且此时她也没有必要编这么离谱的谎来哄骗自己。
这种想法让她心惊。
黑衣小厮还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闻听长缨痛斥自己胡说,忙梗着脖颈两眼圆睁道:“小人没有胡说!虽然老爷夫人跟大家说的是要到外地赴任,可是,可是,哪有赴任那么匆忙的,带不走的东西都给胡乱堆起来烧了,啧啧啧,你都不知道,烧了好些呢,不知道多少珍奇字画呢,我看着心疼死了……”
“带不走的都烧了?”长缨喃喃道,“到底发生何事如此匆忙。”
突然又醒悟似的赶紧问道:“那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爷说是先取道昌平,我跟到半路,趁管家没注意偷偷折返回来取东西了,此时他们应该快到昌平了吧。”
小厮护着怀里的包裹小心翼翼打量长缨的脸色,在地上悄悄蹭着一寸一寸远离刀口,颤声道:“我知道的全都说了,火这么大,我家八十岁老母肯定害怕,我得回家,求小姐放我走吧。”
长缨伸手到小厮面前,原地晃了晃。小厮又惊又怕盯着长缨伸过来的那只手。手心向上,常年握刀也所以并不纤细的手指,有薄薄的一层茧。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年轻姑娘竟有这样一双手。
他一事不明白长缨想要做什么,心中布满疑云,眼神在长缨的脸和手之间来回逡巡,继而豁然开朗,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眸光熠熠地看向长缨,欣喜不已地一叠声道:“谢谢小姐,嘿嘿,谢谢小姐。”同时自己把手搭上了长缨伸出的那只手准备借力起身。
长缨却一皱眉躲开了他谄媚的手,“啪”一声清脆打在他的手背上,“想什么呢,我是让你把包袱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