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白在半梦半醒之中。
他好像回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乡,那里楼宇高树、街道清爽,人们的心境澄澈明朗,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想起了他的老师,他已经七十岁了,那是在四年之前,他在离开拜留别之前。
老爷子根本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要做出这样的决定。背离他的学业、故国,乃至神明,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神明眷顾的地界上去。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老师的忧愁填充在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里。
“当然,”他的语气简直不能更轻松。
“你走出学校的大门,着世界上再不会有研究神学的净土!你这一生的学术,也只能就此荒芜!”
“没什么学术是非我柏耶·迪卡图不可的,”他道,“神学部吸引的人千千万,只要神明还在,就不会出现学术枯竭的那一天。”
“但这个王朝会被毁灭,相对于永生的神明来说,这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老师的神色逐渐迷茫,他当然知道柏耶的聪慧常人难以企及,在神学上也是如此,多年来他们的交流总是清晰而明白的,这当然是良好的师生关系应该表现出的样子——但问题是他们之间隔着几十年人生阅历的积淀,在拜留别,能和神学院的老教授面对面交流的人,凤毛麟角。
“可是柏耶,这并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不,老师,这是每个斯兰人都应该想的事情,”他道,“赤狄的铁马已经踏上了东安的土地,素不相识的人们谋面,这世界不可能在封闭中继续下去。”
“那是百十年后的事情!”
“这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老师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东安和赤狄的惨剧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在东安边境上,赤狄的铁甲和机械屠戮了多少生命!人人都说这和斯兰毫无关系——怎么可能?他们驾驶的甲胄哪一具不是来自拜留别?他们军队中的机械师,哪一个不是拜留别的学生?”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换,老师,”柏耶道,“山川变成河流,天堑陷入地底,没有人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斯兰终究要走到世界中去,而这世界也只不过是一个斯兰。”
“或者在血腥的战争中融合,或者将激烈的矛盾融化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这是神明对我的指引,他不会忍心看到自己的子民,因为缺少明智的先行者而丧失和平。”
忧患者生,安乐者死。
神明告诫世人。
是为了让世人走出藩篱,而不是匍匐在地上,在祈愿中等待覆灭的到来。
神明究竟如何爱世人?
为了追寻,柏耶离开家、离开教堂、离开学院的神学部。
神明不会叫人成为躲在他羽翼之下便能苟活者,神从来都在教导人如何爱自己。
爱己者爱家、爱家者爱国、爱国者爱世人。
明白神明之爱者,都是神在人间的代言者。
柏耶要做这样的人。
门扉微动,白云白闻到一股子呛鼻的脂粉味。
他从似梦似醒中回到现世,手指边上的茶杯已经凉透。
来人拎着个小巧的石壶,换下了炭炉上已经烧干的紫砂。
他见白云白幽幽转醒,也不说话,只是自然地换下了他面前的凉茶。
“户部尚书家的女儿这样凶猛?柳郎也就算了,竟然连先生也不放过,”白云白拈起茶盏,正是恰好入口的温度,他喝尽了茶汤,与楼主玩笑一句。
“白爷的玩笑过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声,白云白便将随意轻浮的神色收敛,正襟危坐起来。
不怪白云白被人从气势上盖了一头。
只是这位清风茶楼的信都楼主,真能算得上是满安京城中最叫人捉摸不透之人。传闻他样貌极尽丑陋,得见真颜者虽少,却并不难推断。这位楼主出现之时,惯常用帷帽遮蔽面容,层层黑纱之下,更有银质面具覆盖。
他隐藏在一片黑色之中,叫人但凡看了便能感到疏离,再加上他的嗓音低沉,说话时像是远在几里地之外,便更是远、更是冷。
这茶楼开在安京最贵的地段中,寻常时节非得一掷千金不得入内,百姓大多能看到这栋楼,听说这个人,流言比眼见多得多,大多是关于这丑陋得要命的楼主,和这楼主神秘莫测的身世、扑朔迷离的背景靠山,逐渐有人便叫它“恶人阁”。
这个名号在安京城中越叫越响。
楼主信都羽徵面貌丑陋的秘闻越传越远。
白云白却知道,信都羽徵被人叫做“恶人”,绝不仅仅凭着一张如何丑陋的样貌。
“白爷向来没什么大生意,”楼主道,“今日怎么点了最贵的茶?”
白云白笑着,捧着茶盏一口口饮着,“前些日子在宫中,听闻贵妃娘娘托人到你这茶楼中购了‘玉峰雪翠’,我心中实在好奇,这传闻中的‘一两金一两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信都:“小皇子满月大摆宴席,贵妃为昭示恩宠,才来我这买的茶,白大人乃是贵妃同乡故人,在宴上没能得一盏茶喝吗?”
白云白摆摆手,“我一个微末的六品小官,在贵妃眼中连个屁都算不上,人家在宫闱之中设宴,哪有我这个孤身外臣的份儿呢?”
信都似是低笑了一声,“安京的斯兰人并不少,却只有斯兰公主活成了个东安人。”
白云白一挑眉,“我不像东安人吗——难道?”
信都没有回答,只是为他添了茶水。
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