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抱歉啊桑师兄,连累你一道被困在这荒山野岭。若不是为了帮我,你早就……”
密林深处,任谦一步三晃地往前挪了几厘,不堪重负般将腰肢一塌,连声哎呦着摸索上身畔树干,落座的动作十二分虚弱,眉尖攒蹙堪比西子捧心。
半晌没得到回应,他清清嗓子又是一番告歉,余光瞥见前方那道颀长的身影,忽而心虚地闭了嘴。
桑柘煞住脚步,回头时竹枝信将星野裁作昏晓两岸,月光下澈,遮眼的薄绸随之析出蝉翼般轻透的光晕。
他闻言只挽唇一笑:“任师弟言重了。你我既是同门,自该互相扶持。如今师弟有难,只叹我病骨难支,未能护你周全,已是忝窃‘师兄’之名,又岂敢承师弟一声‘抱歉’?”
见他眉峰起伏,言辞恳切字字不似作伪,任谦掐着腿根勉强摁住心头奔涌的愧疚,飞速将眼珠拨向一边,不敢再看。
今日正是留青阁一年一度的试炼大会。
仙门百宗之首留青阁挟浔阳而起,坐拥匡庐第二险峰大月山,北襟长江,南带鄱阳。水汽终年不息,沿长风攀越谷涧,泽被漫山的绿蓼红萼。
这试炼大会的场地,便就近择于一处名唤‘失鹿野’的密林。
失鹿野,蓁莽荒秽,常有异兽蛰伏。却说先太子游历江南之时曾于大月山围猎。偶遇一鹿,循迹入深林,但见荆棘丛生沟壑纵横,巨树摩云骈织、池沼差互错缭。斗折数回,方见天日。再回首,鹿已不知所踪。
此等蛮荒地界,就连门中宗师也甚少踏足。除却组织狩猎或例行巡察,非得令者不可独往。因此历届试炼中常见弟子结盟偕行,以便路遇强敌时有人帮衬一把。
可任谦与桑柘的同行,却着实是个意外。
身为掌门陈亦口中百年难遇的天才,桑柘本已三度蝉联试炼大会的魁首。不想月前下山除妖时,他为护同伴被凶兽重创双眼。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虽堪堪挽回一条性命,却因妖毒入目过深导致药石无解,从此再不能视物。
此消息一出,众皆哗然,无数前辈大能为之扼腕叹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桑柘会缺席今岁的试炼时,只见少年款款而至,除却眉下一寸新添的薄绸,蝉衫麟衣依稀如昨,端的是工笔细摹出吴带当风,分毫不差。
号角吹响,桑柘甫入林中,剑花一挽又是过五关斩六将的破竹之势。分枝踏叶间步伐轻悄,不见片刻凝滞。
直到他从虎爪之下救出任谦。
为确保安全,试炼开始之前每名弟子皆会分得一枚护身符。如遭危及性命之险,此符自会凝聚真气,护住心脉的同时瞬间将遇险者传送至后勤医堂,多年以来未有闪失。
要命的是,任谦学艺不精,勉强同虎妖几番周旋,手忙脚乱间竟不知将那护身符遗落在了何地,险些就此命丧虎口。
桑柘听到呼救声,虽及时赶到将虎妖斩于剑下,一旁的任谦却蜷倒在地愣是半晌爬不起来,俨然一副重伤在身的模样。
别无他法,桑柘只好搀着任谦走一步歇两步。龟速前行小半个时辰,眼看落后大部队老远,偏偏任谦这时才惊觉自己的佩剑竟也无故失踪,二人沿途折返苦寻良久,再一抬头,已是月挂柳梢。
更糟糕的是——他们迷路了。
桑柘本不至东西难辨,奈何如今目不能视,又着实对这失鹿野知之甚浅,再加上还有个无头苍蝇样的任谦在耳边稀里糊涂一通乱指,两人七拐八绕,干脆彻底把自个儿绕了进去。
换做旁人,此刻就是一忍再忍,忍至化境能摁下怨气不表,也难免邪火横生。桑柘偏还是八风不动的模样,桃花半面上隐隐还能窥见唇角舒展的弧线,嗓音缓而轻,如一连串敲在莲心的雨:“任师弟,你再仔细想想,早些时候可是当真来过此处?”
任谦听在耳里,莫名觉得“当真”二字的尾音似乎重了那么几分,落槌般敲得他整个人一激灵:“这、这……那什么,师兄啊,我脑子不好使,有点记不大清了,大抵、大抵是来过的……”
桑柘不语,对着他安静垂首。薄绸之下分明不见清光,任谦却仍有种被人深深凝望的错觉。
他不说话,却别有来客替他发声
——“嗳呀,大晚上的,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干嘛呢?”
疏风扇起薄纱似的雾,把竹影削瘦,一川好山色妆足暧昧。
脚步声错落而至,瘦竹应声退位,让出卿曈一对笑吟吟的小鹿眼。
有如明珠出匣的一刻。春露将薄衫同百花一并泡发,洇湿少女如画的眉目,又被夜色打磨、抛亮,澄澈的眸光潺潺淌过来,像句无声的箴言。
乍被这般明媚的目光一照,任谦差点跳起来,抚着胸口干巴巴招呼道:“卿、卿师妹,是你啊……”
说完又觉不对劲,伸长脖子把四周一望,小心翼翼试探道:“师妹不是同景融师兄一道吗,这会儿怎么孤身落在此处,莫不是和我们一般迷了路?”
卿曈笑而不语,掸开斜递到额前的一枝杏花,提裙徐行如游鱼款摆开潋滟的尾,半晌才脆生生答道:“怎么会呢。我这么聪明的姑娘,可不像你一样。这么大个人了,出门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任谦被当头一噎,想起这大小姐平日里是出了名的跋扈,只得悻悻赔笑:“让师妹见笑了。师兄也是挂心师妹安危,才一时失言。毕竟眼下天色已晚,失鹿野又常有妖兽游荡,别说哪个不长眼的出手伤到师妹,便是那虬枝盘结暗中使袢子,教师妹摔了跌了去,也要惹人好一番心疼哩。”
“哎呀,任师兄这般关心我,真是教人感怀。”
卿曈似乎很是受用,右颊梨涡抟到半圆处,忽而将烟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睨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