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路难走,所有的低谷洼地里都弥漫着腾腾的雾气,游荡如负罪幽灵,意图寻得一个安息之地。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忽从雾气中闯出,这黏湿的寒雾便在空气中极速蒸腾,层层起伏,铺盖翻卷,犹如浑浊的海面上泛起的汹涌波涛。
晨光业已熹微,却无法穿透进来,只有车头悬挂的一盏笼灯,发着声嘶力竭的薄弱光辉,除了翻腾的雾气和几步之内的路面,别的什么也照不见。
车里倒趴的人死死地皱着眉头,强撑着从浓重的倦意中清醒过来。
双眼奋力地抬起,将她掳走的人正靠在车窗旁闭目养神,兜帽下露出的发丝细腻冷清,末梢微卷,她鼻梁高挺,眉骨和颧骨凸起,整体轮廓锋利非常。
心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不知是恨还是掺杂了别的什么。
然而她此刻头疼得厉害,身上所中的药尚且残存几分效力,使得她手脚发软,等勉力坐起来,仰面靠在车壁上,她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动一下。
听见动静,对面微含下颌的人睁开了眼,懒散的嗓音低沉深邃,有种近乎错觉的温柔,“醒了?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醒来了。”
身体动不了,但眼睛可以,孺因逡巡了一圈马车四壁,认清自己暂时不可能脱身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
脑中挤了很多很多的疑问,她攒好了一点力气,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女人压着窗前布帘,将手拐搭在了车窗上,手掌则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大千世界,广阔无边,宫门与之相比不过一口枯井,你坐于井中,能窥得几分玄机?”
孺因厌恶地偏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冷沉,“我乐意。你不愿说,也不必用这样的话来恶心我。”
女人毫不在意她的态度,甚至笑了两声,原本淡漠的眼波光流转,“怎么会?我当然愿意告诉你,什么都可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毕竟,你可是我的……”
她俯身过来,不在乎她的抗拒,轻轻吐出那三个字。
烈焰从心际喷薄而出,几乎要燎起所有的理智与忍耐。
“嘉绒丹珠!”
她咬住一块软肉,口腔中漫开血腥味,才堪堪让她再次冷静下来。
咽下口中血水,她直视过去,不躲不避,“你是怎么……将我带离宫门的?”
以她的本事,足以独身来往宫门,但要在重重暗哨下带走她,这其中难度也相当大。
对面的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叫我江流仙吧,那个名字已经不怎么用了。至于问题嘛,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这一刻,江流仙打量的目光似乎饱含着戏谑的恶意,几乎刺痛她的眼。
得到一句不算承认的承认,孺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还是那句话,宫门嫡亲皆服用百草萃,几乎没有中药的可能,除非百草萃出了问题。
可自执刃和少主遇害之后,徵宫对百草萃的供应管控一应严苛了数倍,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有接触的机会。
几乎一瞬间,清静的眼中涌上灼热的湿意,又被强行克制住。
“她也是无锋的人。”
她得出这个堪称惨烈的结论。
江流仙却矢口否认了,“作舟不是无锋的人,而是我的人。”
孺因冷嘲,“有什么区别?”
江流仙举起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摇了摇,“这其中区别还是挺大的,无锋靠我而活,我却无需依附无锋。”
即便早对她的身份有猜想,此刻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孺因还是不免感到一阵战栗。
无锋靠我而活,我却无需依附无锋。
对方竟这样的地位吗?
“新娘刺客一事,是为了围剿宫门吗?宫门内的无锋刺客还有多少?”
江流仙哼笑了一声,周身上下的锋芒未有半分被冲淡,举手投足间有种与她人设不符的出奇高旷。
“你还真是不客气。”
“你自己说的,什么都可以。”
“好吧。”她作举手投降状,明明也人到中年,眼角生出细纹,却更添一种独特的销尽尘埃的韵味。
“围剿宫门是一方面,却并非全部,说起刺客数量的话,似乎四个?还是五个六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我对宫门没什么兴趣。”
“我只对你有兴趣。”
她伸手去贴上了孺因的背,另一只手制住了无用的挣扎,尔后又给她把了脉,惊奇道:“居然真的好转了,宫家小子没少给你吃奇珍异宝啊。”
孺因挣不开,索性自暴自弃靠在一边任她动作。
听见她这话,才稍稍偏头跟挪到她身后的人说:“什么意思?”
“就是你还有机会拥有内力的意思。”
孺因闻言抿了抿嘴唇,“若非你当年那一掌,我怎会内力尽失?”
江流仙放开她,长眉皱起些许,“呵,那一掌不也是你自己冲出来接下的吗?倒是便宜了那宫尚角,若非你拼死相护,他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
“还有你,若不是我收了几分力,你觉得你只是内力尽失吗?”
孺因脸庞此刻极冷,冷得似极寒之地绵延万里的寒冰白雪。
“你当时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喜欢他。”
孺因攥紧了手,身体忍不住轻轻颤动。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几尽齿冷。
江流仙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脸,眉目间扬起一点点愉悦,“我怎么舍得杀你?我说了,你可是我的……亲骨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