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水波荡漾,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圈圈往水中央的牢笼围拢。
昏暗的黑牢中亮起微芒,女郎听见青靴踏在石板上,踏过几步,却久久不再靠近。
甬道尽头,男子背光而立,手中的火折照得他清俊的面容朦胧模糊,可那女郎灰败的眸子腾然亮起了光泽,她双手紧紧攥住了铁栏,晃得铁索叮当作响,沙哑的嗓音夹杂其中。
“阿随?阿随!”
那男子嗤笑一声,似乎欣赏一件器物似的打量着她,而后悠然开口问道,“很像吗?”
不是阿随…
女郎捏紧了手指,垂眸缓缓地颓坐在地上,宽广的披袄从圆肩滑落,刺骨的凉气爬上背脊,她顺手将袄子拢紧,不肯让自己在绝境中再受这份真切的寒冷。
精致而麻木的脸上仍残留着一分倔强,活着,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我能出去。她闭了闭眼,不愿再搭理那男子。
男子漆黑的眸底闪过些许迟疑,到嘴边的嘲语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顿了顿脚步,转身离开了水牢。
“怎样,可还满意?”水牢外站着的蟒袍男子等得有些不耐烦,看见萧叙出来,忙上前迎过去。
萧叙肃着脸色,摇了摇头,“敬谢不敏。”
楚郢笑了一声,面上带着促狭,低声说,“‘那位’为了她,可是多年一直都没有成亲啊,你与他是兄弟,我料想你也好这一口。”
萧叙剑眉紧蹙,冷言道,“谁与他是兄弟,大王慎言。我与萧且随的私仇,倒不至于发泄在一个无辜女郎身上,若大王是为求一张与幽州交好的通行令牌,大可不必如此待她。”
萧叙多年流落在外,尝尽世间冷暖,见过许多濒临绝境的人,无不谄媚,无不顺从,就算是他自己,也曾为了活命,跪在贵人脚下摇尾乞怜。而她在如此地步,依然未弃品德,区区女子,倒让他肃然。
只是这荆西王对待昔日情人都这样残忍,萧叙不堪与他为伍,联合纵横对抗魏廷之事,便无需再议了。
——
记忆中最细微的一幕突然涌现,李意如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声音微颤,看了一眼屏风外边的楚郢,低声道,“萧…叙?”
他姓萧,她也曾多次把他认作萧且随,对了,阿随曾有个弟弟,正与她同岁,那时李意如还小,只听闻那孩子两岁时在一次出行中被贩子抱走。
谢方行压低了声音,说道,“正是,他就是幽州王的第二子,楚郢与李桦一直互通有无,为讨好新上位的萧叙以及他背后的幽州,才商议将你囚禁。”
也就是说,楚郢一开始是想把她当做工具送给萧叙,但不知为何没有成事。李意如想不明白,又问,“他们要讨好萧叙,与我何干?且纵使萧叙是流落在外的次子,可萧且随才是嫡长,他又如何能越过兄长,执掌幽州事务?”
谢方行眉峰轻蹙,似乎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告诉她,迟疑了片刻,他双臂轻挽在胸前,垂眼去看那仰着脸的小娘子,开口说道,“萧且随并不是幽州王的血脉,建和四十一年三月,楚郢将你的‘死讯’传回长安城,萧世子他…”
宣宁公主赴荆西不足两年而亡,官家悲恸神伤,下赦令曰,免征三年,大魏子民皆为公主服期,一连百日,长安城素缟白练遮长空,举天悲痛。
可唯有一人不肯为她服白,落日余晖照在西京关紧锁的大门,少年褪去了伪装,凌厉桀骜的黑眸凝在时任京畿副指挥使的陆业身上,玄衣在风中烈烈作响,他横刀于墨马前,凉声质问,“陆子彦,是你要拦我?”
陆业拍马上前,高举手中“云”字旗帜,冷静看着好友疯魔的眸眼,扬声劝说,“不是我要拦你,应行,你当知晓,幽州世子,绝不可能这样离开长安城。”
原本澄澈的双眼中落满赤红的晚霞,斑驳的微光闪烁着,萧且随看着陆业身上雪色白衣和右臂的黑色方纱,目眦尽裂,“你信吗!?”
漆黑的刀鞘落在地上,裹住有力臂膀的窄袖下刺眼的刀光一闪而过,方纱霎时碎裂成块,徐徐飘落。
“李宣宁‘病弱而亡’!陆子彦!你信了吗!?”
玄衣儿郎仰天大笑,悲怆的笑声震在耳膜,陆业泪意上涌,只盯着那直指而来的唐刀,眉眼黯淡失神,“我…”
吱呀声响,城墙上二十只火箭拉至满弓,直指向下,只待使君挥旗,就可将这不尊君令的幽州世子以叛国罪立斩马下。
“我不信。”萧且随敛起神色,“我不会信,我会去荆西,除非亲眼见到她的尸首,否则我绝不信她死了。”
陆业眼神轻闪,低声问道,“你可知,你这样走了会是什么后果?”
萧且随知他动摇,语气放柔一分,望着那将落的红日,眸中水意波澜,“黥面?流放?腰斩?只要能见她一面,我甘愿承受。”
心意相通的儿郎们相视一笑,陆业轻轻放下了云字旗,勒紧缰绳回望昂首,扬声道,“开门!”
“使君!”参将急躁的嗓音远远传来,“世子的去留关乎三州安定,官家急令留下萧且随,使君切不可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年少时候,他们几人谁人不是满身意气,小宣宁独自在西边受苦,他们怎能袖手旁观?
“开门!”白衣儿郎语带哽咽,用力将手中旗帜掷在地上,俯身捡起地上染尘的刀鞘递过去,高声震言,“让他走!一切罪责,由我陆业一人承担!”
萧且随握刀的手轻轻颤了颤,随后紧紧攥住刀鞘,收了回来。
陈旧满锈的铁索轰隆作响,沉重的关门缓缓往上展开。
他催马向前,玄白两人错身而过之时,萧且随递过去一面漆黑的令牌,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