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幽幽唱着,唱到“梦魂不渡关山难”时,他听见她的声音竟然有一丝哽咽。
很快她结束了唱段,围着她的那群女子们也不知道喝彩好还是不喝彩好,只能面面相觑着,有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不就是长安的靡靡之音么?
那长安城里,整日的醉生梦死,奢侈无度,如今落到了燕国人的手里,便只能在这儿长相思摧心肝了。
王太妃听她唱完,环顾四周,见无人喝彩,微微敛眸。
华阳见众人不发一言,却不尴尬,只是笑着自嘲道:“可见这曲儿太悲伤,讨不得彩,便只能拿出我看家的本事了。”
言毕,将琵琶横抱,右手在弦上重重扫过。
楼下的王珩愣住了。
这是……《十面埋伏》。
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手下传来,似要将人拽回江北的战场。那些乐音如同一柄利刃,冷冷破开建邺城安静祥和的伪装,提醒着在座的妇人们,楼下的禁军们,现在是乱世,烽烟四起的乱世。
而随着那激越的琵琶声响,案上巨大的流水桌上,假山石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只一错眼的工夫,轰隆一声,坍塌下半边,滚落无数碎片,有不稳重的小娘子见状几乎要跳起来。
可华阳仿佛未觉,只盯着手里那四根琵琶弦。一曲终了,满座寂然。她缓缓抬起眼,似是才发现那流水桌的异样,说道:“哟,这山河破碎,半壁倾颓,如何是好?”
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不多时,有一女子站了起来,拾起足下碎石丢回到假山上去:“那不妨重整河山。”
华阳定睛看去,正是刚才那个和她搭话的姑娘。
她笑道:“娘子可我算是知己了,不知道娘子芳名?”
那姑娘站起来行了一礼:“小女是黑豹卫卫长桓浩的妹妹,小字揽月。”
“欲上青天揽明月,好名字。”华阳夸道。列席这么久了,这还是她唯一一句真心的夸赞。
在建邺这么些天,她也大概清楚了晋王身边的势力了,黑豹卫是晋王手下最精锐的部队,统领黑豹卫的桓浩自然是他左臂右膀。
华阳把琵琶交给婢女,接着说道:“此曲名为《十面埋伏》,弹的是当年项王被围的垓下之战,这曲肃杀,宝应年间在长安教坊,都没人弹了,险些失传。我也是得我一个密友亲授,才学会这曲子。”
桓揽月一脸的向往:“殿下的技艺已经如此惊艳了,您这位友人的技艺想必是冠绝教坊了吧。”
她旁边有个姑娘朝她丢去了微妙的眼神。
教坊司中乐妓皆是贱籍,怎可同大长公主称友人?这桓揽月怕是要说错话得罪公主了。
华阳却并不恼,她一点儿也不像这些建邺女子一样将门第看得如此重。只是解释道:“我这位友人倒不是教坊司出身,不过她的技艺,确实是让教坊善才拜伏的。”
桓揽月问:“那又是何人?”
华阳说道:“她姓王,出自太原王氏,是已故王尚书的嫡女,正是东宫太子珉之良娣,圣人的生身母亲。”
她说的轻巧,可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太原王氏乃是天下清流之首,世家所仰望之北辰,如此出身的女子……更让她们惊讶的是,刘定的母亲,竟然是一个世家贵女。
业朝为免外戚专权,严禁世家之女嫁入皇庭,中宫之位置更是只让平民出身的女子来坐,因此历任皇帝的外家都鲜有权势。但太原王氏……这可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
在座的诸位南地士族贵妇们,皆以能和太原王氏有交情为荣,一提到太原王氏四个字,眼睛都要绿了。
公主又说:“只可惜如今太原被人占了,尚书郎也故去,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北还有不少王家的势力。这建邺,最早先不也正是北朝时王氏南下建立的侨郡么?”
下头的妇人们懂了,什么曲水流觞、十面埋伏,都是次要的,公主是想告诉她们,少帝并不一定非得仰赖晋王,他外祖家的势力依然鼎盛。纵使如今流落到了建邺,也是天潢贵胄,不是让他们这些野地闲散郡王身旁的幕僚随便摆布的。
席间唯有桓揽月神色不变,反而恭维:“王氏一门忠烈,王家娘娘精通此肃杀决断之曲,可见也是个心有大天地之女子。”
坐她旁边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拽了一把桓揽月的袖子,低声说:“女流之辈,胸怀天地又有何用?只需谨守本分,相夫教子便可。国家大事,自有郎君们做主。”
她声音虽然轻,可因着满座寂静,字字落在了华阳的耳朵里。
她抬起眼睛来轻笑一声:“想来是娘子们在建邺安居乐业,不知道若有一日国破家亡,不管男女,都不得独善其身。”
说完这句,她终于还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劳累、疲倦、不满都摆在了众人眼前。她从沦陷了的洛阳而来,身为女子却背负着把圣人血脉带出重围的重任,可见这天下大事从未同女子无关。
桓揽月恶狠狠地瞪了身旁姑娘一眼,却抬头柔声问道:“殿下是累了?”
华阳说:“前段时间奔波久了,伤了身体,体力不支。”
桓揽月很聪明,主动站起来:“那臣女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华阳便搭着张娘子的手站起来,倒还算是和颜悦色:“各位今日在章华台上,须得尽兴而归才是。只可惜本宫身体微恙,不能继续作陪了。先行回房休息。”
那些女眷们哪敢让华阳继续久留,便都也扯着笑容恭送。
桓揽月便乘机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