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在这儿。”
“我回到庙里时,你已经不在了。”叶孤城淡淡道。
连七懊恼地挠了挠头:“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见完要见的人之后,他本来确实是不打算回去的。但他恰遇到了几个密谋要杀连七扬名的江湖人,在把对方除掉之后,明明知道以这些人的功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但一想到言醉的死,他心里又浮起淡淡的忧心:万一是下三滥的招式……
他回到了庙里,却并没有在那里看见连七的人影。还好,是自己多虑了。
那个自己以为出事了的小家伙已经豪爽地找小二加菜加酒,打算好好款待他。但只见她一摸钱袋,尴尬地滞了滞:糟糕!吃吃喝喝,钱袋见底了!不管这么多了,排面要有!
转而又笑嘻嘻招呼小二上菜。
叶孤城见她表情变幻,结合她掏钱袋的动作,自是猜到了她的窘迫,却并不戳穿她。或许也是因为她抓耳挠腮的样子甚是难得,让他想起故人。
夜深了,等连七去找客栈掌柜交完两间上房的房费,一摸口袋,一贫如洗。她哀叹一声,准备第二天就去找点零活。那位叔一看就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主,这等养家糊口的重任,终究还是得落在她幼小孱弱的肩膀上。
于是,等第二天叶孤城练完剑,出门找到连七的时候,对方正在码头上如燕子般穿梭着,肩上扛着数十斤重的货物,不改身轻如燕。
连七一开始找上码头的包工头胡麻子的时候,对方是拒绝的。虽然对方一身青布短打,但看着就像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白脸,还是个长得异常惹眼的小白脸。只是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对方二话不说扛起一箱货,用比别人快数倍的时间完成了搬运。
胡麻子见状立马就变了嘴脸:“姑娘,一箱货五文钱,按天现结。”
“成交。”
于是就有了叶孤城看到的这一幕。
叶孤城大为震惊。
更加让他震惊的事还在后面,正值中午,连七和一众码头工人坐在一起吃饭。往来渔民安家在船上,那些垂髫小儿早已习惯了在江边生活玩乐。只见连七呼噜噜吃完饭,趁闲暇,和挥舞着树枝过招的孩童们玩闹在了一起。
孩童们玩累了,被家中长辈叫去,一呼而散,走之前不忘和连七约定明日再战。连七挥手与他们作别。她这才朝叶孤城在的方向挥了挥手,和胡麻子结了工钱,三步并两步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
“您怎么来了,我跟小二说了把饭送您房里。”连七衣服皱巴巴地,头顶翘起一撮呆毛,还有一两片树叶夹杂其中。
叶孤城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摘去了头顶的树叶:“你不必如此。”身为白云城主的他富可敌国,不需要后辈与这些草芥平民一同做活。
连七知对方是误解了什么,朗笑着说:“您误会了。这些事我常做,义父曾说过,这也算一种修行。”
言醉是江湖人,却经常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江湖人。如果说他少年时也曾心高气傲、一刀足当万人敌,但连七记忆中的言醉从来不像外人以为地那么清冷孤傲。
言笑无忌的男人赤诚而洒脱,最喜欢捉弄容易炸毛的小连七。帮里很多老人武功平平,但在连七的印象中,他们从不惧呆在言醉身边发牢骚或者谈笑,言醉也经常带她跟别人干各种各样的杂活。言醉身上,不知是因为收敛,还是别的原因,从没有江湖高手精气内蕴的无形杀气。
在最后的那几年里,连七很少见他使用无风,也几乎难见他出手。因而有不少人猜测,言醉武功已废。但连七相信事实绝非如此,而当时的她武功日益精进、已初露锋芒,不可小觑,也因此震慑了浮动的人心。
她还记得言醉带她去戈壁看颓圮的古城墙,告诉她这是千年前数十万人力的结晶,霸业成空,但城墙却历黄沙不腐;他还撇下帮务带她赴边关战场,目睹百姓流离和狼烟烽火,他说在偌大的战场之上,匹夫之勇不足夸,以戈止戈的背后,是将士的流血、未亡人的悲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决绝。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彼时她按着一个士兵被流火击中血流不止的伤口,泪眼婆娑地质问言醉,那是她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觉到力不从心。如果不去看,就不会知道快意江湖之外的另一种真实。
士兵的胸口已经失去起伏,言醉把小小的连七拥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玉颜儿,这就是江湖之外的真实。一种你应该了解的真实。”
江湖游走在法度之外,人常常在杀戮之中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尤其是对平头百姓的生命的尊重。
这就是言醉教给她的道,不是孤绝无双,而是苍生休戚。
叶孤城静静地听着,在连七娓娓道来的过去里,是白云城主从不曾关心过的人间。连七折一片柳叶放在唇边,大喇喇地盘腿席地而坐,吹奏着不知名的小调。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眉梢和鼻翼,落下一片金黄。叶孤城不由闭上眼,伴着曲声,耳边清晰地听到——狗吠、鸡鸣、吵嚷、嬉笑、船笛、风声、海浪……
这是他从不曾留意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走在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上,内心感到久违的冲淡平和,远去的、烦杂的声音和计划,落针可闻,自己的心跳、一片玄而又玄的天地。
他似有所悟。
不知过了多久,叶孤城睁开眼,眼前暮色四合,星垂平野,江风阵阵。他挥剑拂去飘零的叶,叶片晃悠落地,倏然碎成齑粉。
他虚握了握手掌,感到体内充盈着一股深沉的宁静。
他转头看向身侧,那里空无一人。但很快,咋呼的少年刀客手里掂着一串铜钱,跑跳着朝他挥手,目光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