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明显已经出现了一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就算我忘性大,也记得老杨不久之前亲口说过,他的太太十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清醒的老杨孑然一身,犯糊涂的老杨还有妻有儿,说不清哪个更好一点。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只好假装忙着收拾东西,无意义地重复他的问话:“是啊,她去哪儿了呢?”
老杨坐在病床边满脸困惑,自言自语地小声叨叨:“这么多年,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写给她的信都不回……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吧……”
过了一会儿,又重重地叹气:“唉,她性子真倔。”
老杨的语气无奈中又有那么几分对妻子的纵容,我听得越发心酸。
周进很快就回来了。
我问:“这么快就办好了?”
周进一时语塞,指了指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护士长。
护士长手里捧着一台电脑,殷勤道:“我们院为有需要的病人开通了床边结算,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呀,用不着来回跑。”
老杨探头看着她操作电脑页面,问:“总共多少钱啊。”
护士长敲了一阵键盘,说:“扣除医保支付的,自费15600。”
老杨呆了一呆,吃惊地“啊”了一声。
护士长可能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解释说:“老爷子,您别心疼,这已经给您减免不少费用了。比如这个病房,原本单人间要1500一天,院领导打了招呼,给您按普通床位费50一天算的。”
好好的院领导为什么要替老杨“打招呼”,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
老杨把目光转向我,感激道:“替我向李总说声谢谢……当然,最应该谢谢小秦。”
我笑着说:“老板那边,我一定帮您带到;小少爷那边,您就自己谢他吧。”
医生拿来了出院小结,仔仔细细地叮嘱了出院的注意事项。我怕老杨忘掉,帮他用手机录下了医嘱,又把他出院后要吃的药包了两层,妥帖地放进他随身的包里。
护士长拿了把剪刀,剪掉了老杨手上的住院腕带,笑着说:“老先生,恭喜呀,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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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街景还是一样混乱与陈旧。
离养老院还有3个红绿灯,老杨局促地说:“你们还有事要忙吧,待会儿把我放门口就行,我自己进去。”
周进看了一眼时间,说:“杨老,没关系,还来得及。”
他大概听我一口一个“杨老”,不问缘由也学着我一起喊。
我扭过头去劝坐在后排的老杨:“杨老,您就不要客气了。我跟周进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都有个很明显的优点——看起来很能打。我们俩进去给您把场子那么一撑,以后您跟老头老太太们吵架,他们还要掂量一下不是。”
周进“嗤”地笑了一声,我转头看他时,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路。
老杨犹犹豫豫地说:“那、那好吧,麻烦你们了。”
周进把面包车开进了胜利街道养老院的院子里,打开后备箱,干脆利落地把老杨的包甩到背上,一手提上老杨的生活用品,一手提上他住院期间没吃完的慰问品,大步流星往接待大厅走去。
我都没抢过他。
接待大厅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接待处的老式电脑后面支着头打盹。
听见我们推门的动静,他抬起头。我打眼一瞧,哟,这不是上回把老杨送急诊的那个社工吗。
这养老院工作的人手可见不足,一个人要身兼数职。
社工看见了老杨,惊喜道:“老杨,你可回来了!”
老杨点头道:“回来了,回来了。我的床位还留着么?”
社工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自然地说:“你原来那床位,现在老张在睡呢,他最近风湿又犯了,得弄个朝阳的房间。”
“那我呢?”老杨急了,“床位费我虽然按月交,但是从来没有断过呀,你们不能把我赶出去的。”
社工忙说:“哎唷,您别急,我们没说要把你赶出去,只是换了个床位。您跟我来。”
我们跟着社工到了老杨的新床位。
是个朝北的小房间,本来采光就不好,窗外还是养老院的围墙,围墙外面行道树郁郁葱葱的枝桠越过墙头,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一个15平米左右的房间里摆了4张单人床,3张床上有老人躺着午休,只有靠近门边的一张床空着。
房间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发霉味道。
我看了一眼就怒从心头起,把社工拉到走廊上,压低声音跟他理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人家风湿病要照顾,杨老刚出院就不用特殊照顾吗?这种床位怎么能休息好?”
社工无奈说:“老杨那床位空了好久,老张提了几次要换过去,还把女儿和女婿喊来闹,我们也是难办啊……”
“就会挑软柿子捏。”我一把揪住他的小马甲,“谁闹事谁有理是吧?那这么着,我也来闹一闹。”
周进什么都没说,却配合默契地抱着膀子往外一站,堵住了走廊的出口。
老杨拦住我:“算了,小伍,我住这挺好的。真的,白天我可以去院里晒太阳,就晚上回来睡个觉,不妨碍的。”
他颤颤巍巍地用老树皮一样的手抓住我攥紧的拳头,说:“不至于,松开吧,不至于。”
看在老杨的面子上,我松开了手。
社工心有余悸地抚平衣服胸口上的褶皱,嘟嘟囔囔地说:“一个姑娘家,脾气这么爆。我也没说不给老杨解决啊……等有好的床位空出来,我马上给老杨调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