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的一句低喃将那丛火苗熄灭,第一次我没听清,以为他要水喝,便俯下--身子贴近些,过了好一会子才又听见一声,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他说的是——额涅。
额涅……他在睡梦中轻声呼唤着母亲,是什么让一个十多岁的大男孩在梦里还这样不安地想念着母亲,我此时无从知晓,但这一声声细碎的嗫嚅,针儿一般刺在我心上,伤口小而密,不见血,却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疼着,我分不清是在为他而疼,还是为自己,只觉得这一刻,我们都是思念母亲的孩子,在见不到母亲的角落,守着对母亲身上气息的一丝记忆,渴望着母亲怀抱的温柔。我想起玉婶唱给我的那首歌,于是用另一只手轻拍着我俩相握的那双手,缓缓哼唱起来……
一首月儿明,唱了一遍又一遍,在歌声里,十三阿哥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慢慢平缓,只有那只手,还以一种不蛮横却挣脱不开的力道握着我的手,也许,是我根本不想挣脱;在歌声里,我看到了玉婶的脸,也看到了我自己母亲的脸,那两副容颜明明迥异,却带着相同的关切和疼惜,注满我心上的伤孔,将那阵阵疼痛抚平。
迷迷糊糊似要入睡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看着眼生的人,那人一身粗布灰衣,显然是粗使奴才,见到我的打扮并未表现出惊讶,仍然平静地将一包草药和一张纸条交给我,低声同我耳语,告诉我这药是九爷派人送来的,嘱咐我按照纸条上的说明熬出来给十三爷喝,说完便退身出去。我借着床尾一盏灯看那张纸条,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两碗水煎成一碗水、药底不能糊锅这样的常识,又打开药包,将混在一起的药材大致拣分出种类,在心里过了一遍,就大概猜出了九阿哥大半夜着人送药的用意了,就算我再如何学艺不精,基本的药理药性还是懂得一些的,这几味药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是用来安神助眠的,对于醉酒之人,化酒散热才是应当,哪有反其效而行之的道理?九阿哥这一招虽不致大患,却足可以让十三阿哥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这样一来,十三阿哥不仅要误了上书房的时辰,还要面临私自出宫外宿被他皇帝老爹盘问去处的风险,到时挨一顿骂都是轻的,保不准要被打板子、关禁闭,甚至更深更重的惩罚都会接踵而至,总之好过不了。
我暗自笑这些少年幼稚,也对这初露端倪的勾心斗角胆寒不已,都只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又是同父手足,何以如此相互算计、相互陷害?难道这也是天性,就像同一窝出生的小雄狮,长大后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地盘,再相遇时,仍然会为争夺一块领地的归属权、一头母狮的交pei权而展开厮杀吗?如此残酷,只是想想便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许是对这种斗争的抵触,许是对我或他的怜悯,我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十三阿哥,尽我所能地让他远离伤害。我带着那包药去了厨房,把药材倒在砧板上仔细地分拣,挑了其中几味有疏散祛热疗效的倒进药罐,其余的连同纸包一起塞进灶膛里,付炬成灰,待药熬好,加了一匙蜂蜜调匀,这才端回屋去,喂十三阿哥服下,之后便守在床边,不知不觉竟也睡去。
醒来时天已是蒙蒙亮了,我匆匆回到自己屋里换回男装,又赶回来,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把十三阿哥叫醒,伺候他洗漱更衣,又唤老张准备轿辇,吩咐厨房预备小菜清粥,张罗回来,但见十三阿哥正坐在床沿,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我对昨晚那碗解酒汤实在没什么信心,便问:“爷头疼得厉害?”
他放下手,满不在乎地笑笑,说:“不碍的,也不怎么疼,只是有些涨涨的不舒服。昨晚是你一直守在这儿的?”
“是奴才。”
“你喂我喝了碗什么玩意儿?”
“回爷,是解酒汤,奴才按……奴才的娘教的方子熬的,想来未必有奇效,但怎么都能让爷好受一些。”
“唔,挺好,至少头不那么疼了。”十三阿哥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高出我半个头,此时我恨不能将脑袋插jin土里去,越发显得矮了些,他便弯下腰,来寻我的脸,打趣道:“抬起头来,让我瞅瞅,好歹以后要跟着我的,总不能连我都认不得不是?你方才说,你叫……阿虞?”
我硬着头皮抬起头,眼睛仍不敢与他平视,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奴才本家姓虞,霸王别姬里虞姬的那个虞,只因名字拗口,大家就图省事叫我阿虞了。”
“哦?”他似乎很有兴趣,又问:“那你名字本来叫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相告:“奴才名叫虞念,思念、牵念的念。”
十三阿哥没立即搭腔,想了想方朗声笑道:“这名字有些像姑娘家的闺阁小字,颇有些灵秀之气,可有何典故?今日匆促,改日爷有空再来找你,你可得好好给爷说讲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