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栌的眉头皱起来，他看见沈衍修长的手指执起墨条，手腕旋推，匀匀的墨色，一缕缕散入水中。
而姬桢盯着他。
那双圆眼睛里，半点儿友善客气的意思都没有。
他藏在掌心里的东西，迟迟拿不出来——若是被姬桢看到，这小娘皮怕是敢当场闹起来，彼时非但收拾不了沈衍，反倒要自己讨个没脸。
自打被姬桢动手殴打还威胁要推进湖里之后，他虽恨她，却也不大敢自己与她冲突了。
然而先时被他撵出去打水的小内侍终于回来了。
他手中端着一只银盆，快步上前，却在姬栌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脚下一软。
一盆水不偏不倚，全都朝着沈衍泼过去，连姬桢都被带累，泼湿了半爿衣袖。
沈衍被泼了个猝不及防，一时春衫尽湿，全贴在身上，眼睫眉毛上全都沾着水珠。
姬桢也懵了，旋即勃然大怒。
她看到姬栌方才回头了，也看到那一回头后，小内侍踉跄的动作很不自然。
怕是早就说好了，要趁着这个机会，泼沈衍一身水——那小子总不能是被贵主一个眼神给吓软了脚罢？！
否则他作甚要沈衍站到他身边去磨墨！
偏偏她总想着姬栌没憋什么好意，站到这里盯着他了。
于是连她也一起泼？
她上前两步，对着那跪在地上再次瑟瑟缩缩的小内侍喝道：“滚开！”
姬栌脸上的笑意僵了一僵，那小内侍惊愕地抬起头。
“你是动弹不得了么。”她冷声道，“沈衍，把他给我拎开！”
沈衍被浇了一身，自然也不会很欢喜，见得阿桢半边膀子也湿了，衫袖贴在臂膀上，恼怒之意轰然升起。
他几步抢上前来，竟真一把将那人拎开。
姬桢眸光一扫地面——地面上平平展展，绝没有甚石块或是翘起的地板之类东西。
不是绊了，是有意的。
她猝然回头，目光交撞，姬栌脸上笑意一僵。
“瞧着自己的奴婢怠慢了自己的阿姊，难道就该坐在这里看热闹？”她眉一挑。
姬栌不曾想到，她竟然想叫自己动手收拾自己的人，当即便有些尴尬。
“他亦不是有意的，阿姊怎么和内侍计较起来？再者，我便是不乐意罚他，阿姊又要……”
姬桢闻言，一眼望向沈衍，声音竟有些委屈：“你看，我不好和这种人计较，你来罢。”
沈衍见状心下愈怒，将那小内侍放下，出去命人请戒心院取“规矩”来。
“……你这是做什么？”姬栌慌了。
他原以为姬桢现下已然是个爆碳性子了，否则也不能对着他又踢又打，哪想今日，她反倒收敛了？
“太子阿兄说了，下人犯了错，就叫戒心院的人来。否则我难道让沈二郎动手揍他？”姬桢嗤地一笑，“他也配？二郎的手是写字翻书的，不是搅打这样的脏东西的。”
话音初落，沈衍便回来了，正听到她那半句话。
心下一暖。
姬栌却有些心惊，若是叫戒心院的人来了，这件事情就定要撕扯个清楚。
“阿姊何必劳动他们，我自己的内侍，我来罚就是了，罚到阿姊消气可好？”他说，“过会子师傅就来了，又要上课，若是此刻传了规矩，耽误读书不好。再者春衫单薄，阿姊不若先换身衣裳，否则湿淋淋的像什么样子？”
他怎忽然体贴起来？
是怕叫戒心院的人瞧到他的内侍泼了他们一身水？
早知如此，何必要如此设计呢？
初时，姬桢应该只是想泼沈衍的，毕竟他没法子控制自己站在哪里。
可若只是泼了些水，他慌什么？
或许，水中有什么……
水中，有什么？毒药？她手臂上现在不痛不痒，又没有伤口，沈衍瞧着也一切如常。
这水也没什么怪味儿……
她盯着姬栌，想从他神情中，寻到一丝线索。
可姬栌除了紧张之外，倒也没有说漏嘴什么。
——直到姬桢在他不断动作的脸颊上，瞧到两个很浅的麻子。
她心下蓦然一沉。
这才想起，前世此时，京中起了痘疫，许多孩童病亡。
那会子她还是王府中的小郡主，想出去玩耍，东星便劝她别去，说外头正闹瘟疫呢——便是碰到那些生病的孩童碰了的东西，也要跟着发病。
“多半要丢性命，好了脸上也要留下麻斑的。”东星还指指自己的脸，“奴便是小时候遭了痘疫，才……小娘子瞧，奴婢这鼻尖儿上，是不是一颗麻子？”
“沈衍，传东星进来。”她道，旋即盯住姬栌：“八弟出过花了，是么？”
“出花”二字，仿佛戳中了姬栌心中某一处，他猝然抬头，连呼吸都屏了一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