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兄妹二人,隔着一只破碎的盅子,隔着区区数尺之遥,却仿佛是隔了一道天堑。
姬桢终究是上前两步,蹲下身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将碎瓷捡拾起来。
却听得上头脚步声响,皇帝已然站在了她跟前。
他弯下腰,握起她的手,拉她起身:“阿桢莫要碰这个,仔细割了手。”
“阿兄……”
若不是她的手被皇帝握得极痛,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然又成了前世回忆中温和慷慨的兄长——而不是方才那红着眼半疯的男人。
然而,他就是疯了。
他就是疯了!
他只是将那些疯狂的冲动按在心底,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还在,她能感知到。他的恐惧和无力,或许会成为更多人的恐惧和无力的。
姬桢眼眶一红,泪珠滚滚而落。
他松了手,向后退开两步,徐徐喘了几口气,方道:“别哭,是阿兄不好,惊着你了。”
“阿兄你心疼是不是?”姬桢用手背仓皇抹了一把泪水,“阿兄你要是难过,就,就跟我说。我知道的,我小阿娘也是……也是那么没了的。”
皇帝深深瞧瞧她,问:“你的阿妹,在王妃那里,过得可还好么?”
“这我却不知了,只是小阿娘生前便与母亲交好,母亲她一定会好好待阿妹的。”
“真正贤良的妇人,便是与妾室并不亲密,也会待庶出子女,一视同仁。”
姬桢颔首——这话是男人自己哄自己的,她并不信。然而她若反对这说法,皇帝能将沈曙新生的小儿交给谁?
无论沈曙因何而亡,后宫中最适宜抚养她幼子的,便是陈皇后了。
“阿嫂会好好抚育那孩子的。”
皇帝仿佛终于得到了某些保证似的,连连点头,又道:“朕欲安排沈二郎去皇后殿中,随护那孩子。”
姬桢呼吸一堵,惊道:“阿兄这怕是不妥罢,沈二郎是个内官,您若让他服侍小皇子,他便是伺候人的——偏他是小皇子的舅父,天下哪里有舅父服侍外甥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看。”
“道理总比不过性命要紧。”皇帝的口风却是坚决极了,“曙娘拼了命诞育的皇子,断断不可有任何闪失!”
这究竟还是疑了皇后么?或者,他另有怀疑的人?
这样的安排,说出来叫人怎么能舒服。
姬桢待去皇后宫中瞧小皇子时,仍然不时想起皇帝的安排,心下愈发梗着难受。
这事儿该怪得谁,谁天然是坏人不成——可大家如今都过得不爽利了!
陈皇后待小皇子,是极妥帖的。
并不是极其热切,那来自嫡母的关怀照护,都恰如其分,依稀还有几分淡漠。
这样的陈皇后,怎会是害死沈曙、谋夺幼儿的凶手?
想来这行八的小郎君,在嫡母身边长大,是不会被惯坏了的。
她试探道:“这小八郎,是阿兄如今年岁最长的儿郎子了,着实十分珍贵……阿兄将他交给阿嫂抚养,也足见信重了。”
陈皇后笑意微苦:“信重?不过是图一个皇后抚养、如同嫡子的名声罢了。真若是信重我,如何将沈家二郎送到我这里来——不过是疑我害了他心上卿卿,又无证据,现下一边儿疑我又要对这孩子做什么,一边儿又想叫这孩儿得个高人半头的出身罢了。”
姬桢心下微惊,皇帝说了要将沈衍送到皇后这里来才只有多少辰光,皇后便已然知晓了此事?
怕是皇帝身边,有皇后的人罢。
她连忙想了一回她的话,大约并没有得罪了皇后的词句。
“捉贼尚要拿赃,既然连御医都说,沈和嫔非是为人所害,阿兄怎能凭白冤枉阿嫂。”
陈皇后摇头,道:“这也不怨你阿兄多想,便是我,也疑和嫔是被人所害……只我知晓,她便真是被人下了毒,那也不是我指示,你阿兄却不知晓。嗳,我若要怨,也只怨做了这些年夫妻,他竟半点儿不信我!”
“既然如此,这小八郎,也并非是我求来要养的。放在我这里一日,我便保他一日饱暖安然,只是要我十分精心去教养,我却是不愿的。陛下哪一日瞧我养得不好了,让旁的妃嫔去养,我也再没有二话。”
“中宫皇后,还在意什么儿不儿郎的?漫说陛下定能年寿绵长,便是我真不幸做了未亡人,无论谁人即位,难道能叫先帝太后吃瘪么?”
陈皇后也不知心中委屈了多久,又或是有意要说些甚给姬桢听,巴巴讲了这许多。
甚至还说甚“他怕是瞧我失了宠,认定我是个无德怨妇了”之类话语。
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到,做皇后的脸面可便都没了。
姬桢连连摆手劝她且莫说了,心下却忽然冒起个念头儿来。
陈皇后如今可不就是个与夫婿情意失和的妇人么?她分明应当精心养育和嫔的孩儿,那才是最讨巧的,可她宁可不落好处,也不肯让人以为她真想要这小儿郎。
是因为阿兄疑她,委屈了她的心?所以,真不是她所为?
倘她真是因这冤屈而如此负气,便证明她实在很在意皇帝的想法。
这会子,她需要的,是夫婿的爱重么?若能帮她一帮……
她手上,可是真有个前世能在奸妃身边,与她互相成全的……奸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