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见了她两面,就深深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她留下的包袱仍放在案上,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维持着这个书案、这个房间,甚至是他和她之间的平衡。
他只要不走向她,天地就不会倾倒。
**
那一夜,他忽然梦到了她。
南征时,他偶尔想起那个亭子,但没有梦到过她。
在梦里,她穿着一身牙白短襦鹅黄长裙,坐在褚红瓦顶的亭子中,不时看他使剑,不时看白鹇鸟飞过朝霞。
瑰丽磅礴的流霞布满天际,染得她馥白丰润的双颊都泛着薄薄的桃红。
等他练完收工,她也未发一言。
他收起剑,将心中的疑问吐露出来:“你为何要住在那儿?那宅子里死过人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忘了我吗?”
不知为何,他忽地心虚起来,矢口否认:“莫听人胡说,我没有忘记你。”
她坐直身子,疑惑不已:“那为何我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若你记得我,我也会记得自己的,对吧?”
他无法反驳,只想着或许能捡起关于她的只影片句,那他就不算忘了她。
时间一点一点耗去,她仍等着他承认。
可太久了,久到天际的日头不向上攀了,他也没有回忆起来。
梦里的沧海桑田,其实不过一念起落。
忽然,她的指尖、下身都散成一道道纯粹、明亮的光点,风一吹就朝天扬去。
“我去哪儿?”她慌了,看了看双手,又望向他,“你会来找我吗?”
他疾步跑到池边,“殿下,别慌,我现在过去。”
可她消散得极快,不待他纵身越过水池,飞上亭子,她已经化作了无数的光点,朝阳霍然升起,大地一片炫白。
他一下子便从梦中惊醒。
当下再不犹豫,翻身下床,到得案前,把她的包袱拆了,才想起来没有点灯。
又点了灯剔过,才看清包袱里的物什,一支平平常常的贴梗海棠木簪,小巧别致但不金贵,看起来不像是公主会用的贵物。
一本皱皱巴巴的《舆图》,翻开可见里头画的是蓬川外围的山行图。
还有一扎捆好的书信,他初初不敢打开,最终还是解开了书信上的麻绳。
他以为是她的信,结果是他的字迹,每一封展开都只有四个字:“如是甚好。”
不知道他收到了怎样的信,信中描绘了何种天地,会让那个他觉得“如是甚好”的。
既然不记得,那必定是与她有关的一切。
转念再想,手里的这枚木簪也必是她的无疑了。
包袱里还有一个小袋,取出来一看,是一枚凤形佩。
他隐约记得这枚凤形佩,记得自己曾珍宝一般揣在怀中,小心翼翼、懵懵懂懂地到各个珠宝行去询价。
每个珠宝商的报价都超过了他的预期,他诧异于此物如此值钱。
等到这枚凤形佩出现在她的包袱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给了她,否则他不会忘记。
指腹在冰冷的玉器上摩挲着,他不敢去想她是何种心情归还此物。
又拿起《舆图》来翻,这才发现册子后画着几十幅图画,画中主角名叫沈三郎与秦九娘,由于画得太小,他不确定这个沈三郎画的是他。
除此之外,再无文字说明,但一眼就猜出这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而且很明显,故事没画完,停留在两人几乎就要相见的前一章。
他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末页,再无纸张可以下笔了。
俗话说睹物可思人,他只觉得这开始变成一场折磨。
在大殿前,她端庄得体,但仍是那个令他承受了无数剧痛的罪魁祸首。
她没有解释那日的所作所为,也未对他表示过半点歉疚,时至今日,伤已痊愈,他也忘却了那些苦痛。
他确信先前那个自己是明白这一切的,既然他愿意让她动手,那便是十足的、全然的、毫不退却的信任。
他疑心他们或许还相爱过,可是关于她的讯息,甚嚣尘上短短数日后,忽地销声匿迹了。
没人再执着地提醒他遗忘了一个人,连她也似是毫不在意般,说消失就消失了,说不要,便不要了。
好像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么深的牵绊与纠葛,风一吹,就断了。
这一刻想起那场在禁山外的对话,她胆大妄为且毫无悔意,却莫名地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可怜劲。
她的嗓子不知道是怎么哑的,像是叫了心上人千百遍,都得不到回应,便伤了。
可他总觉得她不像是这样的人,不顾影自怜,也不委曲求全。
即便她整个人都是破碎的,内伤裹在身体里,却如雨水,将她洗得清冽。
即便是在没有日光的营帐里,即便是在百转千回,郁郁不宁的时刻,她都是顽强的。
如同那一片光点,无限细、无限弱、无限飘忽,却执着地向上,绝不退却,把他的心都搅乱了,他开始想知道她不管不顾地,都要往哪儿去。
合上书页,他叫来郭申,“可认识一个叫秦九娘的人?”
郭申恍惚了良久,果断摇了摇头,“从未听说。”
“先前十六公主每晚都上亭子吗?”他又问。
郭申还有些迷瞪,听了李及双名号便精神了些:“每晚,一次不落。”
“我让你去打发她的时候,她怎么说?”
郭申毫无防备,哪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突然翻起旧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