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方才只是心中有怨,那此时他便是心中含怒。
“李沅真!”
怒呼公主名讳,实乃大不敬。
但话已脱口,收束不回,他的嘴唇张了又张,到底没能说出那些更决绝的话语。
半是怒半是恼的表情,惹得李沅真直发笑。
她未把他的不敬听进心里,只是将干了墨的宣纸随便卷起,“我以为你在外这些年,能有些长进,结果——”她嗤笑一声,“我早就与你说过,喜怒不可形于色,太沉不住气,可难成大事。”
何谓大事?
崔玚心中,一生无灾无疾,亲戚亲厚,兄弟和睦,与妻琴瑟和鸣,与子共享天伦,便是大事。
他自是比不得滏阳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也没有公主心缜思密的谋定和路人皆知的野心。
但他扭着一股劲儿,偏不想顺着她,“公主为何如此笃定,我这三年,也稍长进了些,怎还会同当初那般蠢笨至极?”
李沅真答得随意,却字字诛心:“你心不狠,无论如何长进,终会败给心慈手软。倘若当初之事再有,我还能再利用你一次。”
太过自信的表情,最是刺伤旁人的眼睛。
被拿捏的感觉,让崔玚愤恨,也让他自恼,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无力回驳的事实。
昭彰二十年冬月,先帝于宫苑举行冬狩。
皇家围猎,满朝文武及家眷在猎场观礼行猎。
三驱过后,先帝自左猎杀,豢养训练的鹞子经天而飞,猞猁自地追逐,齐力围剿猎物。先帝当时身体有亏,狩得金斑豹一只,便下马放弓,交由王公贵族继续猎捕。
彼时的崔玚,早已知晓阿沅即是长芦县主,也在长安酒肆中,多次遇到过她。
当看到狩田上身骑骏马手挽雕弓的长芦县主时,他毫不意外。
长芦县主,生为女儿身,却从不走定给女子的世俗道。
她身骑一匹紫骝骏马,率一队人正面冲在前,又命两队快马从侧翼包抄,将一头金斑豹围堵回来,找准时机,搭弓射箭,一箭穿膛。
那一日,她共猎得金斑豹三只,麂子七只,野雉野兔十余只,在诸王公贵族中,拔得头筹。
先帝听闻,大赞长芦县主英武,特赐美酒佳肴与之共享。
席间,李沅真突然起身,将刚自狩田巡猎回来的崔玚捉住,带到圣前,而后二话不说跪下叩首。
崔玚大惊,虽不知此刻是何情形,倒也知晓不随之跪下的后果,他立时屈膝伏地以目问李沅真话。李沅真直视先帝,丝毫不理会他。
“圣上,妾与崔宰相次子崔玚情投意合,今时我二人年岁已宜嫁娶,请圣上赐婚。”
平地起惊雷,惊了一旁的众人,更惊了崔玚本人。
他是何时与县主情投意合的?!他怎不知?!
县主哪怕对他芳心暗许,也该问下他的意思……吧。
先帝倒是对这个孙女的行径颇感赞赏,李氏子孙,就该如此敢爱敢恨,由此看向李沅真的目光,更加充满了赞许,“好!你二人既情投意合,朕自不会做拆散鸳鸯之事,冬狩结束后,即着有司准备,明年夏时即可成婚。”
李沅真勾唇轻笑,将头一扣,“谢主隆恩。”
崔玚被此形势架住,只得和李沅真一样,叩首谢恩,应下这门亲事。
后来,崔玚才想通,这场于他而言荒唐又仓促的赐婚,是李沅真的精心谋划,只因他姓崔,落到他头上,也是巧合。
他阿兄当时已有婚约,小弟尚且十六,只他年岁合适。
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都不过是长芦县主的逢场作戏。
那时先帝年事已高,有意要立储君,她在为她的父亲揽拢党羽。而他的父亲身居宰相之位,身后又是高门望族的崔氏,确实是值得拉拢的要员。
常闻女子耽于情爱,李沅真当属女中奇葩,崔玚丝毫不信,李沅真仅是与他叙那点虚假的旧情。她做事,从来只权衡利弊,今日见他,绝不会是闲谈。
他不想任她在旧疡上践踏,发问道:“公主唤崔某在此,到底意欲何为?”
“不呼李沅真了?”李沅真促狭浅笑,“多年未见,与旧情郎诉些款曲,不可吗?”
“当初之事,公主对我无恨吗?”他如是问,也如是想。若非他父亲从中阻挠,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也不至如今还在为那位置与靖王明争暗斗。
“这句话我也问你。”她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问题又抛给他,“当初之事,你可怨我?”
怨恨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怨恨也是最有效的止痛良药。他只有怨着李沅真,才能在每个忆起她的时刻稍得以喘息。
“怎能无怨。”怨即是怨,他不想隐藏,也无必要隐藏。
可——
“我亦有错 。”他补上一句。
“那是我和崔公之事,与你无关。”她自蒲团上站起,一步一顿走向他,“你我之间,是我欠你。不过,实在难料,我竟伤你甚深,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情却浅。”
李沅真贴得有些近,崔玚后退几步,倚靠在承重的雕花木柱上,偏过头看阁外池水。
她揪着崔玚散在肩上的一缕发,挽绕在指尖,“常言道‘因爱而生恨’,无爱哪来恨,你此番言行,是仍对我有情?”
“这世间无情人少有。”
“哦?”她语气上挑,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崔郎当真心纯,这世上少有的是有情人。”
“可是。”李沅真话锋一转,“这些年,我总忆起你我年少时,也曾多有欢愉,你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