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回了。”
崔玚闷闷的声音自李沅真对面传出,他俯在桌上,头埋在两臂间,若不是此时出声,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已趴着睡去。
自方才议完事,涟青玉蘅早早回房歇着,李沅真非要他留下,留下就留下,毕竟刚升了情郎身份,坐在一起诉些心曲倒也不失为有情趣。可李沅真倒好,留他在这看她给永修长公主写信。
“先别出声。”李沅真淡淡呵他一声。
他抬起头,面上几条红通通的衣褶印子,“留我在这就看你写信?”
李沅真蘸一下葱汁,在纸上继续写着,她随口道:“当然不是,你若撑不住,先到床上歇着,我好了再叫你。”
床上?
这——不合适。
虽然他不是不能,不不不,他就是不能,嘶——倒也不是真不能。
“别想没用的。”李沅真以手作扇,轻轻为纸张扇着风,“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崔玚看着李沅真那张淡漠的脸,撇了撇嘴。
当年他初遇李沅真时,她是多么明媚的一个小娘子啊,现如今不是摆副嘲弄表情就是对人冷脸。
真怀念那时啊。
“等到了邠州城,我们在城中休整几日,你去封家书给崔琢,让他少思些楚馆章台事,平日里多温习诗书,以备来年春闱高中,如今朝中官缺不多,世家门阀盘根错节笼覆大戚官场,日后早晚是要被削势的,等荫不如直考功名。”信纸晾得差不多,李沅真又沾了墨,写些闲话在上面,用来作掩。
“阿沅怎关心起子丘来了?”
李沅真可从不爱操心旁人闲事,她如此说,倒像是未来兄嫂对小叔的关爱,崔玚有些自喜,手撑了下巴眉目含笑。
然李沅真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冷水,直浇在顶。
“他碍我事。”
崔玚投去疑惑目光。
“你这做兄长的,真是大不称职,他日日所去何处你不过问?”李沅真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拿正眼瞧向他,“令弟如今恐是钟情于平康坊南曲中一教坊女,而这教坊女,是于我有大用之人。若因他坏我大事,我可不会留情面。”
窗外隐有闪光一亮,片刻后雷鸣声起,窸窸窣窣的落雨便砸在了地上。
“他非孩童,我管他做甚?”崔玚起身拢上开着的小窗,“我这一走,家中就只余他一个小辈,我阿爷定盯他极紧,他怕是难坏你事。”
“是吗?”李沅真的眼皮随着窗页一起阖上,片刻后复又睁开,“我阿兄最爱管教我,我最怕他了。”
她的唇角上翘着,眸色却沉沉无光,有种诡异的不协。
崔玚懂得,这份不协之感是思念与天人永隔的拉扯。他完全可以想出,孺人媵妾成群的颖王府里,两个失去母亲庇佑的小童相互依偎着长大的情谊。
他心生涩意,快步走到李沅真身侧,揽住她的肩膀轻抚,安慰道:“阿沅小时定遭了许多苦楚。”
李沅真手中握着的毛笔一颤,一滴浓墨落在纸上,很快洇开,她推开崔玚,短笑出声,“我可是县主,谁敢给我苦楚吃?”沥了笔锋上的墨,她继续道,“知道为何我总能将你耍得团团转吗?就是因你太会为我寻借口了,哪怕我做错事,你也觉得我有苦衷。”
但其实,她做大多事,都没有所谓的苦衷,她仅是想做能做,便做了。
她如此费尽心力,说为了大戚昌隆百姓安乐是不假,但总归显得冠冕堂皇,归根到底,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她自己。为得到万人敬仰,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也为替阿兄雪恨。
阿兄,他们很快就会去陪你了。
她仰起头,盯着崔玚笑,越笑越觉得开怀。
崔玚固执地将李沅真圈在怀里,一手捋着她的发,轻缓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别笑了,阿沅。”
“可怜位高权重的公主是极蠢的行为。”李沅真将笔担在砚台上,手臂环住崔玚的腰,“崔英光,你最该可怜可怜自己。你可知你此刻像什么?像传奇故事里为贫寒书生与家中决裂奔逃的贵家娘子,我和贫寒书生差不许多,都是不讨娘子家喜,随时可能对你始乱终弃的货色。”
“你不需要讨任何人喜。”
念着崔玚背上的伤,李沅真只虚虚搭着手,她的声调怡然,“我当然不需要,我只花言巧语两句,就把你这小郎君骗走了。于我而言,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可于你而言,我实在想不出有何好处。”
崔玚忽得笑出声来,“我想着日后,你封我个皇夫做做,我也算飞上枝头了。”
他是无大志向之人,二十余载人生中,除饮食睡眠外,他只坚持了两件事,一是练剑,二是心念阿沅。
李沅真轻戳下他腰侧的伤口,故意道:“野心不小呀崔英光,轮得到你吗?”
崔玚紧紧手臂,笑道:“那就得看你怎么轮了。”
和舒心的人在一起,哪怕仅是这样相互依偎着,也是欣愉放松的,不一会儿,李沅真便困意上涌,有些睁不开眼。
她挣开崔玚的手臂,站起身来,拿了写好的书信折着,“今夜你便睡在此处,这是上房,床榻绵软,你身上有伤,睡着舒适些。”
该来的总会来,崔玚暗想。
他也算稍有些准备,不算太唐突。
未等他将思绪拉回来,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哐当”一声关上了。
走了?
他低低无奈一笑,到底是他所思不纯,误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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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①
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