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听的。她心里冷哼,他们装模作样也真够全面。
说话间她脑子已经彻底清明,睡上一天一夜后,肚子有点饿。阿莱还在继续造势:“天哥十几岁就跟着坤爸,他们感情很深。要不是为了让大家都吃上肉,不至于这样。天哥也是没办法。”
他描述得很落寞,很伤心,手下人尚且如此,那位大义灭亲的好儿子则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体里的空虚一下子变得不要紧了,转而被另一种生机填满。
“好,我去看他。”她说。
她愿意看恶犬被痛打落水的样子。
阿莱让开两步,对她大步飒踏的背影犹豫片刻,又紧跟上去。
青鸟并非男性视角下传统的美人,但无疑是好看的,眉眼颇有英气,攒着终年不化的坚冰,于是漂亮也寒凛凛,像她那把苗刀上的锋芒。两种锋芒都使得他们敬而远之,只有少爷那么喜欢着她。
她对人从没有过好脸色。
整天拉着个死人脸给谁看。男人们明里暗里,多少有些望而生畏的不屑。
青鸟并不为与谁置气,她平等地恨他们所有人。死人脸刚好配死人买卖。她说。这寨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枪毙。
她像施展蛊术的苗女,从容不迫地诅咒人,而少爷就站在楼上,宽容温和地望着她笑。这样情境下,他们不敢造次。从那时阿莱就有预感,红蝎易主仅仅是是早晚的事。
她毫发无损地从野人山走出来,让这种预感落了现实。
佛堂的门紧闭着,青鸟抽刀插进门缝里向上一抬,断裂的门闩当啷坠地。这么简单的办法并非其他人想不出来,可他们没有这样做的资格和胆量。
室内香烛依旧袅袅不绝,在其下掩盖着酒精味和难洗净的血腥味,清风灌入置换气息,乍然被过午的太阳一晒,又翻出一丝呛人的硝烟气。
坤盛的短吻鳄还养在缸里,也许因为目睹主人惨死,也许佛堂里的气味太杂太重,它们病殃殃的不活跃,木头桩子般了无生趣地叠在一起,只有昏黄突出的眼珠偶尔动一动。
她瞥一眼,顺手掩上门。山毛榉木的地板上散落碎玻璃碴,到处都是,偶尔黏连着刑天常喝的威士忌酒瓶标签,踩在脚底下咯吱作响。青鸟缓步向前走,一面用鞋帮向旁边拨开,清出一条路来。几重纱幕重叠后隐约看见佛龛,菩萨端坐在上首,刑天倚靠在下面。
他狼狈得简直令人愉悦。
刑天循声抬起头来,撞见冷意昭然的一双眼睛,蝴蝶触须般的睫毛垂向他,那么轻巧地高高在上,表情是一张岿然不动的画作。
她来看他的笑话了。
刑天想跟着笑,但力气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抬起唇角,他苦笑的时候,嘴角是向下的。
他说:“坤爸死了,我杀了他。你高兴吗?”
“痛快极了。”她说,“你呢?”
刑天缓慢坐直身体,双手放开,怀里的一个酒瓶顺势滚落出去,小半琥珀色的酒液漾开,是一场拦在景观玻璃后面的海啸,自以为激荡着却翻不出困局。
他仰面,没有回答。任何回答也都像虚伪的戏言,那么不适宜。
佛龛两边供奉着纯金菩提树,烛光在每片叶子上辗转,圣洁地普照下来,将他本就浅淡的瞳色漂得更浅,于是刑天的眼睛也像鳄鱼的眼睛。他脸上有明明暗暗的水光,那是酒渍或是泪痕。
鳄鱼的眼泪也能当真吗?
青鸟儿时上过学,长大后也看过世态炎凉,于情于理,自然不信这个。但他看起来伤心已极,这并不冲突。薄薄的嘴角向下撇,等着想要一个吻一样。
于是青鸟就蹲下身,亲了亲他。
他杀了他的义父,因此获得优待,这也并不冲突。
男人紧咬的颚骨捧在手里,鬓角和胡渣隐隐连起来,他肤色深,平时看不出来有蓄须,这时隔着掌心一层硬茧,才有种言不由衷的刺痒。
刑天只是死死盯着她。眼睛里不再流泪,但很凄凉,凉得像大雨时行。
坤盛中枪倒地的那一瞬间,他短暂地忘了前因后果,不顾一切扑过去,一如十几年前那个钻进人贩子怀里、想要一个家的小孩。可是直到肢体相触,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阿爸老了,在他这个年富力强的混蛋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眼眶近似滴血,颤抖着喊:“坤爸。”
坤盛没有探究那究竟是释然抑或痛悔,时间不多了。毒枭咳出血沫,竭力说的却是:“刑天,你还记得你十六岁时养的猫吗?”
刑天呼吸凝滞。
说是猫也没那么恰当,那种动物学名叫小灵猫,民间更多称七间狸,头小尾长,眼神很机敏,比起猫更像某种獾鼠。
他在丛林里练习射箭,打中这只皮毛漂亮的小动物,没有当即死去。未曾见过,所以才倍感新奇,刑天把它养了起来,给它治伤,喂食,用树枝和石头搭起棚窝让它居住。可是一旦获得重新活动的能力,小灵猫毫不犹豫地咬了刑天一口,转身就逃回山林里去了。
那时坤盛就告诉他:野物最性烈。是你伤了它,它怎么会因为一点恩惠,就肯屈从做你的宠物?
“外来的畜牲,是养不熟的。”
回到当下,垂死之人浊重的喘息敲打在耳膜,仿佛自嘲,又像警告。
“你要成就一番大事,须小心谨慎,别信中国丫头,会输得很难看……比我今日更甚。”
刑天恍惚着,手心底阿爸的臂膀渐渐冷却僵硬,他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早就输了。落雨之前,情动以后,都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