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一晖说完便继续往前走,一路带着裴如昭走出洛州主城的城门楼到城外的郊野上去。
裴如昭一步一步跟着,不明白在这夜里,裴一晖带她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爹,为何到这里来?”
裴如昭困惑地看着黑漆漆的农田,此时已到暮春,田里的庄稼都长得茂盛,晚风吹过,簌簌作响,连心都能静下来。
裴一晖只是撩起袍子席地而坐,很是随意地坐在田埂上,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裴如昭也一起坐下来。
裴如昭好一阵挣扎,这才抱着裙摆坐在地上,浑身僵硬到不知该如何动作。
裴一晖笑起来,荣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笑起来的时候仍是意气风发的,哪怕此时被贬官到偏僻贫瘠的洛州也是一样。
“昭儿,这是个好机会,你要抓住,若是真的顺利胜过那几名洛云书院的学子,换一个入院读书的机会是极好的。日后你参加秋闱乃至春闱也会更容易些。”
“爹。”裴如昭问道,“您先前不是觉得以昭儿目前的想法,考不上吗?”
“考不上不代表不让你考。参加科举考试要熟读四书五经,要有足够的文采与敏锐的头脑。”裴一晖的目光自裴如昭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田里的庄稼上。
“爹,我不懂。”裴如昭说,“我不懂为什么只因为女子不能参加科举,为人父母者为何就能如此狠心地将女儿卖掉去给儿子换前程。”
“女子就该被这样对待吗?”
这是裴如昭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从前在尚京城里,她整日想的都是自己的自由。
可当她来到洛州,发现这里有无数女子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连性命都难以保障,又谈何更高的精神追求?
裴如昭还想追问,而裴一晖却转了话题,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昭儿,你觉得诗案背后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在你眼里,乾宁皇帝又是怎样的人?”
平心而论,裴如昭颇受帝后二人喜爱,甚至在御前也可随性几分。
但说到底,这是帝王家,君心难测,她又如何能揣测得到皇帝的真实想法?
可从过往的事情中看,乾宁皇帝似乎又不该是一个会过于计较文人言论的皇帝。
若不然,早在乾宁皇帝登基之初,那些笔杆子挥得勤快的文人早该被砍头杀了株连九族,哪里还有现在兴风作浪的机会?
更何况,这次诗案,对于那些前太子亲信并无多大影响,接连被贬官的人里,不过十有一二罢了。
反倒是像她爹这样的新人牵连颇深。
正因为裴如昭左思右想想不通,才执着地想要个答案然后给裴家平反。她不信她爹是大逆不道之臣,更不信她家会是大逆不道之人。
见裴如昭不回答,裴一晖继续问道:“那昭儿,你又觉得这国库亏空又是因为什么?如今天下海清河晏,雨顺风调,你如今也见到了,连洛州这样的地方百姓都尚能安居乐业,为何这国库却愈发空了呢?”
说着,裴一晖跳下田埂,跳进田里,随手捧起一把土说道:“小时候爹跟着你的祖父祖母在田间地头劳作,老家的田地不比洛州城的土这般肥沃,气候也更冷,但即便如此,辛苦劳作的农民依旧能在那样贫瘠的土地上每亩地收获近四百斤粮食。”
“你说,为何这洛州的土好了这样多,却连四百斤都收不到?”
这是裴如昭从未想过的问题,她静静站在田里,看着庄稼的青苗在田里努力生长,她对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概念。
她的想法就像是天真的飘在天上的云,风一吹就散,还自以为高瞻远瞩,远见卓识,但实际上,她连一亩地的粮产有多少都搞不清楚。
裴一晖继续问:“昭儿,你觉得国库该如何丰盈?”
裴如昭唇线绷直,思忖片刻:“当清查贪官污吏,改良更加便利的耕作方式,提升粮食亩产。要把这些硕鼠藏起来的粮食搜出来,也要让粮食真正多起来。”
“可国库丰盈之后呢?”裴一晖再问,“国库丰盈之后又会有什么?”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国库丰盈就意味着天下太平,意味着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这似乎是所有为官者的政治理想,可如果有一天这个理想真的达到了呢?
这之后又该如何努力?
“到那时,会是新一轮的混乱与战争。”裴一晖直言。
“国库丰裕是因天下粮仓皆满,但中间层层官员的腰包只会更满。就像现在,明明洛州的粮产更高,但报上去的却只有这一点,于是国库每年便要拨银子下来救济洛州百姓。”
“明明轻傜薄役,可依旧能引来天下骂声。中间各方派系的官员会骂皇帝这般举措砸了他们的饭碗,于是加大敛财。底下的百姓会说皇帝的政令全是天上飘着的云,却不见一滴能止渴的雨。”
裴一晖将自己手中的土放进裴如昭手中,意味深远道:“每一项政令,每一道圣旨背后都是利益的博弈与调整。就如你所说的,为何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因为女子参加科举会破坏现有掌权派系的利益。你的想法并非无人想过,但能坚持走下去的却没有几个。”
“乾宁皇帝不容易,等你有一天能够看到这些的时候,你的科举之路也会更加顺利。”
一贯聪明的裴如昭此时略显懵懂,仰头望着父亲,问道:“爹觉得我能行?”
裴一晖笑了起来,“你是我和你娘的女儿,自然能行。到时候,我裴一晖的女儿会是这天底下第一个女状元。”
裴如昭望着天上繁星,隐隐觉得自己摸到其中一些关窍,可仍像是有一团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