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叔璟走后没多久,陆伯晏就到了。
他穿着五蝠捧寿纹的大襟袍,烛光下,螺青色的绸缎泛着细腻的光泽。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清举儒雅的面容上淡淡红光,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沉着而又从容。他踏进雅间的那一刻,仿佛带着一束光照进来。
祝少虞和温齐舟不约而同站起身,不上进如温齐舟,在陆伯晏面前也难掩崇敬之情。他收起了扇子,老实站好。
温玉絮不似他们这般局促,他一出现,就送上准备了许久的生辰礼,以茶代酒敬他,“愿夫子岁岁春无事,年年风日好。”
有她打头,其他人也都送上祝福。三三两两零零散散的声音倒比府里的喧闹来得自在,陆伯晏抬手示意他们都坐下。
温玉絮道:“夫子快打开看看,我的礼物可合心意?”
紫檀木的匣子里,最上面放的是荷包。她嘴上说荷包做烦了,却还是做了一枚新的给他。茶白绸缎上绣了两朵莲,莲叶下三条锦鲤欢快地摆着鱼尾。荷包里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面有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玉雕刻着葫芦和蝙蝠,寓意甚好。
荷包下压着一本书,没有书名。陆伯晏翻开一看,却是她整理的防治和治理虫害的方法,以及虫害后的补救对策。他看得很仔细,认真的神情叫旁的人便不敢发出声响,雅间里静悄悄的。
直到跑堂的送来醒酒汤,温玉絮端到他跟前,他才抬起了头,眼中带着笑意,“这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喜欢,温玉絮便也高兴。
祝少虞观他们二人相处,闲适自在里隐隐透露出一种旁人融入不进去的亲密。要不是听温齐舟说过陆侍郎是温玉絮的启蒙先生,他怕是要误会了。
…
待陆伯晏喝了醒酒汤,温玉絮说起近日家禽价格飞涨一事。
早在她大量购买鸭子时,陆伯晏便料到了,乃至演变成奇货可居,豪民兼并的局面,他也不惊讶。想了想,道:“此事我会禀知祝尚书。”
他说的祝尚书便是祝少虞的祖父,抑制土地兼并和评估物价都属户部的职责。
温玉絮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户部之事他不便插手,但眼下气温渐升,除虫一事拖不得,她说:“若任由一小部分人囤积居奇,待幼虫成年,产下新的虫卵,不止先前的努力会付之一炬,还将形成难以预计的虫灾。”
她轻柔的声音里伴着担忧,雅间里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大家都知道带头的是孙家,可孙贵妃那般受宠,谁敢得罪孙家。
温齐舟说:“玉絮妹妹不用担心,便是真有了虫灾也不要紧,反正我们家不缺粮食。”
他生在富贵窝里,哪知道民间疾苦。听他这般说,温玉絮不太意外,倒想听听祝少虞是什么想法,若也如温齐舟这般没心没肺,那这门亲事须得再考虑考虑。
祝少虞向来谨言慎行,为免祸从口出,不会随便议论。只道:“陛下英明,仁爱百姓,必定不会放任不管。”
温玉絮又问:“那可否将所有鸡鸭集中管理,再派人挨家挨户去处理?”
祝少虞想了想说:“若收榷于一人手中,其利之大非掌管农耕的司农司可控制,到那时谁家出价高,便从谁家开始。”
温齐舟点头表示赞同,“孙虎那个龟孙子肯定会想法子弄来这个肥差,届时谎报数目,弄些“死了的”、“伤了的”,再高价卖出去。”
“那么,便无计可施了么?”温玉絮看着祝少虞。
她温柔的眼眸似一汪清泉,水中泛起哀伤而无助的涟漪,一圈一圈涌进祝少虞的心里,他的理智就一点点被击溃。
他垂眸道:“若有雷厉风行,不惧孙家之势者倒可以一试。”
他没点名道姓说谁,但能说到这个地步,温玉絮心中小小松口气。
陆伯晏此时才笑道:“镇远将军久经沙场,一身正气,想来可以担此重任。”
陆叔璟?
想到他回京述职自身有点麻烦,温玉絮问,“可会使他为难?”
陆伯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有为难之理。”
打更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
陆伯晏起身,“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深邃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淡笑道:“今日醉酒,说了几句胡话,莫要当真。”
这是警告他们不要胡言乱语,尤其是温齐舟。
温齐舟当即闭紧嘴巴,他早等着孙虎遭报应,才不会漏了风声给他。
不一会儿的工夫,打更的锣声就到了重明楼外,李氏叫月明去屏风后拿帷帽。
她袖口微鼓,不知里头藏了什么东西。李氏看她神色倒不是小偷小摸的心虚,而是略有无措。这会儿人多口杂不便询问,李氏暂且按下疑虑,待回府了再问。
…
陆伯晏的小厮已先去结账,见算盘拨弄几下,竟比平日贵出一倍。
他吃惊的模样,掌柜的见怪不怪,好声好气解释道:“近来菜价上涨,小店也是无法。”
小厮倒不疑他做假,给了银子,又去叫车夫牵马。
夜深人静,说书先生早已讲完故事离去,只剩三两个醉酒的客人,含糊不清说着胡话,灯火通明的重明楼也在清冷的晚风中稍显寂寥。
温玉絮和陆伯晏走在前面,荷花灯投下的阴影就落在祝少虞身上,他期盼着怀里的阴影可以停留久些。可惜,水廊再长,终有尽头。
“少虞,就此告辞,我们明日再见。”
温齐舟拱手告别,他不是心思细腻之人,便不曾注意到祝少虞的欲言又止。此刻,祝少虞竟有些羡慕陆伯晏,拥有师长之名,便可名正言顺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