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方向靠了点,脸上带着不欲人觉察的期待。
天子看懂了,夸道:“好骂。”
赵姮略矜持地颔首。
他又补充:“当真是个孝顺孩子,难怪舍舍伽如此疼她。”
她点头,心满意足地坐正了回去。
——这个爱占人辈分便宜的毛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天子百思不得其解。
骂归好骂,在这种场合,还是太出格了。
齐国府的老太君拉着她道歉。
“不好意思。”朱鸾无辜道,“我喝醉了,你们不会和一个小女子计较吧?”
说罢,就背过身,遮掩在屏风后面。
至于那声若有似无的“嘻嘻”,也不好说是不是她发出来的,众人只当未闻,试图将话题拉回原本的轨迹。
乱说话的人,被文臣内部压了下去。
不假思索的乱拳,只会反被人打死。
两方争执的功夫,给真正聪明的人留出空当,寻找一击致命的破溃口。江凌口口声声挂在嘴边,根本没几个人了解的白矖玄女,无疑给册封赵姮为玄女,留下了灵活的空间。
但也正是这个名字的反复提及,让张尚书想通了某些关窍。
——白矖玄女最后被撸去了封号,是因为婚配。
毕竟是两百年前的旧制,又没什么用处,张尚书不可能未卜先知地查阅过相关文书,了解玄女的门槛在哪里。
但从两任玄女的生平,可推知一二。
第一,玄女必须拥有皇族血脉,与当权者越近越好。这一点,是天子将常仪长公主推上位置的主要依据。
第二,却是皇族女子一经嫁娶,自动失去玄女的资格,哪怕已经坐在那儿了,也会被拉下来。
“江大人,”张尚书整理着思绪,缓缓开口,“这其中,恐怕有些问题吧?”
江凌微微躬身,以示对对方的尊敬:“还请张相指教。”
“玄女,是天上的神女,须得潜心侍奉上天,凡间男子理当无人匹配才是,怎能与人为妻呢?”
江凌身为前驸马,长公主殿下的前夫,他站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破绽!
“张大人,”江凌身形一晃,似有些难堪,“早在六年前,长公主殿下便与在下和离了,自此之后,再无瓜葛。正是德不配位,江某才沦落到如今地步,妄图与神女比肩,使我遭了天谴呐。”
“江大人何须妄自菲薄?世间夫妻无法相合,和离也在情理之中,与天地又有何瓜葛?”张尚书慢声细语地抬着他,“我只问,玄女是不是有不能婚配的规矩。”
“册书上只说,玄女不得与人为妻,但从未说过,不得曾与人为妻。”江凌抠完字眼,又从羲和玄女的生平举例,“前朝有女子年满十五,必得婚配的律法,二人起事时,姐姐早已过了这个年纪。一起打天下的臣子手记或书信,亦有玄女曾有夫婿、后为寡妇的语句。
“羲和玄女曾与人为妻,这一点,应是无疑义的。但只要当时是独身,且立誓不再嫁,就不存在资格的问题。”
张尚书摇了摇头:“羲和玄女的先夫已死,自然无甚妨害,有过或没有,一个连名姓都未留下的人,不可能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老夫思索良久,玄女定下这条规矩,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断去后辈女子的姻缘,必然是出于大局的考量。
“任谁都知,女子重情,既与人结为夫妻,就不可避免地牵挂对方。断其姻缘,是为自主,从此不受情丝牵累,不为外人干预决断。
“光是和离,不足以斩情。是否余情难了、是否藕断丝连,如何为外人道?难保玄女不会偏袒徇私啊!”
“原来如此,”红色的官服,衬得江凌面色惨白,“原来是我,累得常仪殿下无法登位!我最大的过错,就是活着站在这里,成为殿下难以逾越的阻碍!”
说罢,江凌大步走向最近的侍卫,猛地抽出对方的佩剑。
剑光雪亮,耀得人悚然一惊!
“张大人,请!”江凌双手奉剑,捧到尚书大人面前,“若谁认为在下会妨害玄女的决策,请斩之!在下无怨无悔!甘心受诛!”
“你疯了!”
张尚书像被火星燎到,连退三步,满目骇然。
——真正的陷阱,原来在这里!
江凌一直在白矖玄女身上打转,又明晃晃地站在这里,让众人无法忽略他前驸马的身份,目的正是为了引向羲和玄女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亡夫,叫他们抗一个逼杀同僚的罪名!
长公主曾经的婚嫁,是绕不过去的槛。
与其等百官发难,不如先投掷鱼饵,诱他们主动上钩!
见张尚书不接剑,江凌也不纠缠,旋即转向另一人,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只要是跪在这里,请陛下收回成命的大人,他一个不落地逼问过去,逼得每个人退避三舍,把他当作行走的瘟疫。
没一会儿,胁迫陛下的朝臣被冲得七零八落。
江凌游走一圈,也没找到一个愿意执剑之人,叹息一声,长跪于阶下:“陛下,臣但求一死,了断诸位大人最后的疑虑!”
“胡闹!”天子佯怒,斥责百官,“长公主与前驸马早就恩断义绝,你们为何紧追不放,非要逼杀一个肱股之臣?!”
众人骑虎难下,连忙道:“臣不敢!”
张尚书亦在其中,深叩首,心知这一局,是他们输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抵抗者的心气已然散尽,谁也不敢负起重担,只能任由陛下发作,快刀斩乱麻地直接定下此事,并勒令不容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