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太傅一展开纸卷,就是一叹。
干净洁白的雪纹纸上,是罗列规整的墨字,圆头圆脑的字迹没一点锋芒,就像赵祐这个人一般。
七岁的孩童,已不能拿手中无力来搪塞。更何况那并非真正软手软脚的幼童能写出的圆润,而是经年累月的自我规训,一字一画都透着顺从乖巧。
这样一笔字,别说是为人君了,就是为人臣,都欠缺了必要的个性。
再看内容,孟太傅越发沉默。
他看得这个孩子用了心,他对自己认识的每一位先辈,都极尽溢美之词地去夸赞,还不是空洞的泛泛之夸,是用心做过功课、找出其具体事迹了的。
问题也在于此,赵祐对他们只有夸,没有贬。
即便是毫无建树的庸碌君主,这孩子也能找到些边边角角的细节浅夸一顿。而那种优缺点皆非常明显的君王,更是只写优的那面,对劣迹斑斑的部分避而不谈,生怕冒犯了自家先祖一般。
这样一个孩子,充其量只能成为守成之君……
不,连“守成”都是一件颇有难度的事,因为他必须保证自己能成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帝王,而不是由他人牵绳掌线的傀儡木偶。
思索中,孟太傅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扫向赵姮:这就是先帝一意孤行,一定要把长公主殿下扶上这个位子的原因吗?因唯一的儿子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
“孟先生?”赵姮敏锐地捕捉到孟太傅的视线,迎面看来。
既被抓住,孟太傅也很从容,直接点她作答:“玄女陛下,若是你,你会如何点评历代帝王?”
赵姮看了一眼纸上的字,拉长了声音:“开国之君嘛……幸得玄女之助,才有我泱泱大周?”
果然!孟太傅额角一跳,隐隐生出些后悔:“太.祖皇帝文韬武略,便有羲和玄女助他一臂之力,怎能如此概括他的一生?”
“因为是本朝正史自己写的呀,玄女授帝皇书,他才得以称帝。我说一句他靠羲和玄女得位,也没什么错漏吧?”赵姮义正言辞地拿正史里谁都知道的假神话当真论据,“再说了,当年大家相信的是玄女娘娘救苦救难,能带他们脱离苦海,举着这面旗号,大周才揽得如此多民众的拥戴,将功劳归于羲和玄女,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勉强吧。”
这一位……姑且算她说得有道理,到了下一位,就开始离谱了。
“周文帝呢?”孟太傅提前堵了她的话,“这次不许歪扯羲和玄女进来,我只想知道你对文帝本人的看法。”
这委实有点为难人,开国之君尚有无数高光点可夸,再如何低看也算得上是与羲和玄女相辅相成;但周文帝却是众所周知的、在玄女阴影下度过短暂无为一生的帝王。
“那我就没话说了。”赵姮摊手。
“若非要提一句呢?”
“那就……只能算他会投胎吧。”赵姮思考了很久。
“文帝乃第十九子,如何算得上会投胎?”
“是吗?我不清楚他是他爹的第几个儿子。”赵姮歪了歪头,“但他幸运在,他是他娘的唯一一个孩子。”
孟太傅微微皱眉,刚想说文帝记载的生母是佚名,忽而又想起一些关于皇室的秘闻野史,未得到确证,然而许多人认为是真的,又不敢对外言说。
赵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不知道两人打什么机锋,只知孟太傅微变了脸色,便草草略过文帝的话题:“周武帝呢?这位总该不是什么没有存在感的角色了吧?”
都说周武帝幼时聪慧,狡诈善伪,见识过父王在羲和玄女的掌控中郁郁寡欢的一生,他从小就埋下叛逆的种子,却也知那个女人轻易不可违抗。
于是他装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顺利博得了羲和玄女的青睐,并在文帝逝世后成功登上皇位。
及至亲政,他又恰好遇到的是年事已高、有心无力的玄女陛下,顺利从对方手中接管了朝政。只他那时仍尽心尽力,扮演自己的孝子贤孙,一直到送羲和玄女寿终正寝,才卸下自己的假面,暴露出本来的性格。
他逆反一样地毁去了羲和玄女定下的许多规矩,更把后来的玄女撸了下去,打压神庙一方的势力,甚至大张旗鼓地改信和扶持别的宗教,将羲和一手带起的玄女教打压下去,逐渐沦为边缘教派,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清修。
羲和玄女消失前的武帝,和消失以后的武帝,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性格中暴虐的一面被释放出来,变得独断专行,不听人言。
但这种性格同样贯穿在他对外征伐的过程中,周武帝在位的五十年,大周的版图向外扩张了好几圈,几乎奠定了大周的疆域,后代君主没有一个超越过它的面积。
孟太傅原以为,赵姮就算不喜欢这个人,应该也会欣赏对方在开疆扩土上的野心和决心。
奈何她的话完全超越了自己的预期,甚至令人摸不着头脑。
“啧,”提起这人,赵姮仿佛见到了一块怎么也铲不掉的难看污渍,“一个懦夫。”
“什么?”孟太傅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个荒诞可笑的小丑。一个虚伪懦弱的烧火工。”
除了烧火工能听懂出处——据说周武帝为胁迫文官改史,故意烧毁了宫中的典藏——剩下的几个词孟太傅可谓是闻所未闻。
偏偏赵姮只肯给答案,不肯说原因。
再追问下去,孟太傅都觉得自己抓着几个莫名的形容不放,也有些可笑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这个学生比她幼时更加离谱了。以前只是应付功课胡乱抄书,现在已经升华到胡说八道、信口拈来了!
但是狂妄自大、我行我素,比起毫无主见、任人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