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长大,大海于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这一夜,她第一次感觉到大海原来如此寒冷。
在永远温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欢随时跃入水中,凭着冷暖水流和风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斗与罗盘,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这是渤海。入秋后的夜风呼啸着从她单薄的衣衫中扎入,带来虽不刺骨却令她酸楚的凉意。
认准前路,绑好风帆,阿南脱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着漫天灿烂星辰,把认识公子以来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地回忆了一遍。
从五岁开始,她不知疲倦地拼命努力,尽自己所有力量终于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让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她对公子的仰慕。
她时时刻刻贴着他、念着他,可究竟公子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实从未得到过确定的答复——
就像这次一样,终究她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渤海并不大,海风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时,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开所有纠结的情绪,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惧脚下的荆棘。
只是现在,她需要一点时间来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涩,当然更需要的是,将那些荆棘全部铲除。
她不信公子会把心心念念的苍生抛诸脑后,更不信他会为了复仇而葬送百万民众。那个背后搞鬼的人,连同青莲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标。
她从船上站起身,扬头看向前方。
明月皎洁,那一波波扑上蓬莱阁城墙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筑的城墙之上,所有灯笼全部点亮,海浪上幽蓝的荧光与火光交织,炫目瑰丽。
在这些明彻光芒的照映下,阿南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条身影。
辉煌灯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着两片艳烈火光,拥着她的归舟,也照亮伫立在蓬莱阁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驶近,而他沿着城墙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时,灿烂的灯火已经照亮她脚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阶。
在黑暗阴冷的海上漂泊了这么久,而他已带着温暖光明迎接她的到来,让阿南的心口涌起难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但随即便绽开了笑容,毫不迟疑地从船上跃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么在这里?”
天都快破晓了,难道他在这里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面前,却别开头看着面前的大海,声音平淡道:“正巧要来处理一些事情。”
依旧是端严的姿态与整肃的面容,可周围的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洒下浓浓淡淡的晕红色,令他那伪装的淡定消失殆尽。
即使情绪低落,可阿南还是望着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处理什么呀?”
他凝望着她,心道,还能是什么?
她从驿站消失了,而官道陆路上没有搜寻到任何踪迹,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驻的那个岛。
而原因,应该便是她从他这边打探了口风,要回去与她的公子商议与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迟迟未曾出现在海面之上。那时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她带着竺星河回来,那么,这会是较好的结果。以后他会豁出一切说服祖父,促成他们与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还未回来……或许,再等一两天,她再不出现,则表示所在的这一伙海客,是不可能归顺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时他便会下令,所有船舶集结出海,夷平匪徒乱党占据的那座岛屿。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莲宗与前朝余孽,不会容忍这山河动荡的因素存在。
只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着漆黑的大海,却觉得焦灼与恐惧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来了,怕自己真的要下达那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
他曾失去过、也曾失而复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与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来,就此在大海上化为灰烬。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煎熬一分一分堆积。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阿南居然独自一个人回来了。
显然,她没能说服竺星河,可她还是离开她的同伙们,回来了。
他的目光从她散落的湿发上,慢慢移到她苍白无血色的唇上,迟疑片刻,问:“你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哦……渤海有点冷。”阿南当然不能对他倾诉自己与公子的事情,便抱着自己的双臂,随口扯道。
朱聿恒身边人手众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红簇金羽缎斗篷将她拢住,挡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风。
斗篷太长太大,阿南提着它下摆,看着四周通明的火光,问:“你怕黑吗?点这么多灯。”
朱聿恒顿了顿,终于回答:“怕你不熟悉这片海域,在黑暗中寻不到回来的路。”
阿南提着下摆的手停了停,看着面前的他,还有他身后那条铺满灯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过的眼泪此时忽然涌了出来。
比公子不愿承诺时更为委屈伤感的一种情绪,如同浪头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淹没。
她抬起手,仓促地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顿了片刻,才低低说:“阿言,我们走吧。”
踏过一级级明亮的台阶,转过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们并肩向上方巍峨凌虚的蓬莱阁而去。
天边的墨蓝转成鱼肚白,又变成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