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迎的日子展眼便到,依制新婚夫妻当在各自家中行醮戒之礼,恭听尊长教诲。
孟湉早早起床,任由侍从为他穿戴繁复的吉服,脑海中却被纷乱的念头填得满满的。从东宫回府以后,他再没进过宫,也没有告诉母妃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因为他清楚接下来的路,他只能自己一个人走,若被母妃知晓,绝对不会同意。
从小,他就是骄傲的,他拥有全天下最高贵的身世,拥有父皇的宠爱,拥有得力的母家,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与生俱来。母妃告诉他,他以后定会成为储君,史家舅舅不惜一切,延请最好的老师严格教导于他,教会他作为储君应该学会的一切,让他懂得以上承宗庙、下抚黎民为己任。
可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并不是储君,无论如何允文允武、克明克哲,理应将来上承宗庙、下抚黎民的人都不是他,而是他那个并不怎么成器的长兄,他自幼的理想只能存于心中,若敢出口,便是大逆不道。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求不得。
孟湉素来眼高于顶,瞧不起愚鲁无能、却因嫡长身份夺得储位的兄长,甚至肆意地欺负他以报复他剥夺了自己的理想。然而,孟湉从没想过当真去兄弟相残,他自幼习剑、武艺超群,可师父教导过,他的剑是用来杀敌保国的,不是用来指向无辜之人的;他学过政事韬略、聪明过人,可师父也教导过,帝王之术是用来安邦定国的,不是用来兴风作浪的;他生于皇家,一衣一食皆是民脂民膏,他一身所学皆是为了济世安民,他只愿成为治之始,不愿成为乱之源。
他不愿意与孟渥一样,成为皇上屠戮豪族与巨贾的工具,孟渥不敢反抗的他敢,母妃不同意的他也要做,因为这是正确的选择、是他身为皇子应为之事——他一直都是如此地骄傲。
只是……孟湉的视线落在案头一个描红绘彩、栩栩如生的人偶身上,随手拿起它脚边一枚小小的金元宝上下摇晃了一下,那咧嘴笑得十分喜庆的人偶便不停地上下作揖,仿佛在为他的新婚之喜道贺。这是李善用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她亲自设计的巧思机括,又专门请将作监的匠人精心制作,他收到以后,便一直摆在案头,每次看到这小人偶,就仿佛看到她在冲他笑一样。
今日他破釜沉舟,若是此去不回,母妃尚有史家为后盾,而她只怕再也无人能护了。
孟湉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对孟渥忠心不二,他此行无论成败,都对孟渥有益无害,她即便知道了,怕是也只会欣慰吧。
“殿下,吉时将至,该出发了。”安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孟湉应了一声,抬手在颊侧一抹,将提前准备好的小木盒藏到身上,打开房门,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入宫之后,孟湉随赞引官自奉天左门而入,至丹墀之下的幕次中更换吉服,恭候皇上升座奉天殿。
升座之后,孟湉随赞引官至阶下北向而立、行礼如仪,叩拜之后自左门入殿,跪候醮戒。
司爵、司馔依次向孟湉进酒樽、果盒,孟湉饮酒、食果后,恭听父皇戒命。
皇上坐在御座上,俯视端正跪候的孟湉,一直看了很久,久到赞礼官忍不住频频侧目,才缓缓开口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孟湉俯身回道:“臣谨受命。”然后随着赞引官退出奉天殿,回至丹陛上的拜位再作四拜。
赞礼官扬声道:“礼毕!”便宣告了醮戒之礼的完成。
孟湉趁着皇上还没回宫,再次走进殿中,带了三分撒娇地喊了一声:“父皇!”
皇上仍坐在御座上,望着儿子若有所思地问道:“湉儿,怎么了?”
孟湉噔噔噔地跑到御座前,像儿时那样偎在皇上身边,说道:“今天可是儿臣成亲的日子,父皇不为儿臣高兴吗?”
皇上沉沉地笑了:“朕自然高兴。朕已命人筹备宫宴,明日你与王妃入宫觐见,朕要大宴群臣,以示庆贺。”
“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明天的我可就不是今天的我了。既然父皇高兴,就请与儿臣共饮几杯吧。”他俏皮地对皇上挤了挤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暧昧表情。
孟湉取出随身带的小巧酒壶和两个小酒杯,满斟两杯,将其中一杯奉与皇上,自取一杯一饮而尽:“这一杯,谢父皇二十年养育之恩。”
皇上端着酒杯,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也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谢父皇对我和母妃的偏宠庇护。”孟湉再次斟满了酒杯。
皇上将这一杯酒也饮尽了。
孟湉再次斟满:“这一杯,为我即将冒犯父皇谢罪。”
皇上目光骤然收缩,似箭一般射在孟湉脸上。
孟湉慨然一笑,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数颗五颜六色的药丸。
“启禀父皇,这壶酒里,用了穿肠毒药,药性不算快,还够我们再叙一阵儿父子情。这些药丸里,只有一颗是解药,其余的都是毒药。饮过毒酒之后,如果再误食毒药,转瞬之间就会药石无灵、神仙难救。”
孟湉挨在皇上的腿边,缓缓下滑,坐在了地上:“只有我知道哪一颗才是解药。”
皇上眯起眼睛,沉声问道:“只有一颗解药?那你怎么办?”
药性开始发作,孟湉用手抵住隐隐作痛的腹部,笑道:“呵,臣大逆不道,岂敢苟活,但求父皇满足将死之人一点小小的愿望而已。”
“你想要什么?”皇上没有勃然大怒、没有失望痛斥,反应之冷静沉稳,大出孟湉意料。
孟湉咬牙用力,翻身跪倒:“古人云:‘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臣请陛下释放无罪之人、归还不义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