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将至的时候,天是昏黄的,混沌蒙尘,仿佛干涸枯绝。而火光烧天,是黑烟缭绕,枯黄猩红,与天色割裂。
陆雪知一身白衣,脸也是苍白。她身骑白马,缓缓徐行,直趟过火焰,那些火却像无法靠近她,停在她冰霜雪冷的周身。
而在她身后,昔日丹楹刻桷的未央宫正在随火焰蔓延被侵蚀吞噬。
她的马上还有一个男人,俯在她的背身上,面色青黑,双眼紧闭,身穿玄色深衣,但他已经没有气息,甚至能看见他腐烂的双手上有尸虫攀爬。
但她却贴近他因死亡而冰冷的脸,抬起手抚摸过他因死亡而扭曲的面容。她的面上没有表情,如她的冰冷一样冷静,漠然地看着眼前满目麻木的死亡。
——马蹄踏过战乱中的尸身,越过腥臭的血肉和散落其中的断箭残刀,经过被抛弃的尸体重叠起的山坡。
战乱,杀戮,纷争,只是历史里轻描淡写的笔墨,可谁又在乎命运流转的朝代更迭呢?旧的宫殿坍塌,就必有新的王宫建起,荒芜与死亡会覆盖过旧日繁华的尘土。
她亲手埋葬他,没有金缕玉衣,没有不朽尸身,而葬品也只是一只玉簪。墓碑上只有一行字——“李时行墓”,却没有立碑人的姓名。
“现在的你可觉得自由吗?”
陆雪知坐在墓前问。
没有名号,没有生平,安静孤独地躺在地下。王权相争,血亲仇恨,此刻都与他无关。而死人的肉身终将与尘土相融,蔓延扎根,于广阔天地间消弭。于是,就可以算作,是于天地山水间安身。
她拿出手中的短匕,直捅入自己的心口。血色在白色衣服上蔓延,留下凄厉的渗黑的红。
但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
伤口一霎间愈合,血液如冰般凝结,连疼痛也被麻痹。
“我说过,你没有死亡的自由。”
荒厉低头看向她和她手中的短匕,短匕全身黑雾萦绕,剑柄状似人骨,匕刃上面攀附着的隆起突兀的尖刺沾满了血肉。
“我给你次骨刀可不是让你寻死的。”
短匕名为次骨刀,是她堕魔时荒厉给她的——刀刀入骨,吸噬血肉。
陆雪知被荒厉攥住脖颈悬空举起,他的手像枯树的干枝,是只剩皮囊包裹的骨肉,落在陆雪知颀长的脖颈上,留下黑红的血印。
而她却没有挣扎,只是垂着头看向他,好像真的只要他一折,她就会死。
“次骨刀与你结契起,你的生死就都属于我。”
荒厉松开手,任陆雪知从悬停的空中跌落,溅起地上积雪。
她脖颈上的血印变成密麻蔓延的脉络,红黑色的细纹逐渐遍布她的全身,直到她双目赤红,直到冰纹干裂与血纹重叠,直到霜冷的冰覆盖住她的面容和发丝。
手上的短匕与她融为一体,而那刚才冰冷凄厉的面孔霎时变得杀意充盈,眼中如血光的红,是渴求血肉的嗜欲。
荒厉伸手抚过她凄白的脸,“这就对了。”
“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他看着她失迷僵滞的双眼说。
2.
她总在冰霜雪冷中来,雪停时,是天地涅白,她的一身白衣如同缟素,与雪的白为一体。
鹭女是极美的妖女,她的脸白皙无血色,眉目间凄然,却更显动人。这美并不声张夺势,如她的白能隐没于雪地,却举手投足又惊心动魄。
哪一个妖魔没曾听过鹭女呢,她杀人的时候手不沾血色,但狠戾决绝,从不动摇。哪管什么以卵击石,也不在乎灰飞烟灭。妖魔万恶,但也怕死,可鹭女不怕,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死也同飞蛾扑火。
世间本只有神、人、鬼三界,其中动物鸟兽属于人界,修百年化为人形,人界称他们为妖。
妖最特别,若化人形后放弃修行,便可只做凡人,死后入鬼界,再轮回转世;妖也可以修行成神,但需绝情断欲,苦修万年;后来有了魔界,它是对立于三界的存在,没有规则,也无章法,除人鬼外,皆可堕魔,神可堕魔成神魔,妖可堕魔成妖魔,一样法力无边,生死无度。
就这样,有了妖魔的存在。
但,堕魔的代价是什么呢?是沾满鲜血,手刃无辜,杀戮无度。即是堕落,那便是摈弃所有的人性与仁善,选择仇怨。
寄昭面容柔美,神情中毫无寻常妖魔的戾气,她见到陆雪知的时候,好像并不意外。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荒厉叫你来杀我。”
寄昭多年前叛离夜荒城,据说是为了一个被贬人界的神,那神如今不过是有人形的妖,曾被神界抛弃,成为野兽。但那妖却有法力,甚至连荒厉都忌惮三分。
寄昭又说:“你多像我从前的时候,以为这世间只有杀戮才能解得了仇恨。”
陆雪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又有何不对。”
“那我呢?我与你无仇无怨。”寄昭的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好像并不恐惧陆雪知的杀意。
“神总是怎么说来着?”陆雪知笑了一声,“替天行道。”
“若不是杀了人,你也不会堕魔,那我杀了你,也不过是为三界除害。”
“你鄙夷妖魔,但为何却甘愿成为了血刃人界的妖魔。”寄昭说。
陆雪知扬起雪雾,混沌的白色将她们包围,久不散落,“你满口仁慈,但不也曾是满手鲜血。”
寄昭顿了顿,神色哀伤:“就不能允许有忏悔,有选择吗?”
陆雪知举起了霜雪汇成的剑,直指向寄昭,但她丝毫未有闪躲,眼看着陆雪知手中的冰刃直入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