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太阳向西偏移,暑热也渐渐褪了下去。琼台之上一重重的歌舞尽数落幕,宴席,便也到了饭罢的时候。
石天惊站起身来,朝着贺光焱告退:
“皇上,天色不早了。若无旁的事,臣…便不叨扰了。”
凌崇闻声,也起身道:
“皇上,臣的媳妇在家等着臣,臣也要退下了。”
凌崇走不走的,贺光焱根本不甚在意。可石天惊一说要走,贺光焱心里,就不大舒服了起来。
他意外地有点儿小时候的感觉:那时,每当天晚,石天惊教完贺光焱武艺,要告退时,他都总要黏在义父身上,又哭又闹,好半天都不肯放人离去。
如今,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实际上,还是有点儿离不开那个男人。
只是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大好拦,便只能由着他们先告退。之后,贺光焱嘱咐碧情照顾好沈芙冰,自己也匆匆抽身,出了水上琼台。
他生怕自己追不上义父,因而急切到甚至一路小跑了起来。就那么紧赶慢赶,终于,他微喘着气,隔着蜿蜒的水上栈桥,看到了男人在树荫之下的背影。
阳光穿林而下,水声潺潺远流。男人一身银铠,寒光飒开,猩红披风随风飘荡。
贺光焱看着那幅画面,莫名地有些眼底发热,可心里却分明盛满了雀跃与期待。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现在,终于再没有旁人,会来妨碍他们了。
“……来见朕,却连几句话都不肯同朕多说…”贺光焱的心怦怦跳着,兀自强撑着道,“朕可是要罚你了。”
石天惊转过身来,面色微微错愕:
“皇上。”
贺光焱冷哼一声,佯装生气,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朝男人靠近:
“一别三年,义父…可是要同朕生疏了?”
男人微低下头,声音极轻:“怎么会…”
虽是这样说,可他的右半侧身子,却明显在少年靠过来的时候,避了一避。
石天惊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您忙着给臣等设宴,今日的政务……应当还有许多,没处理完罢?”
今日筵席上喝了不少酒,贺光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男人的弦外之音,只道:
“有义父帮朕平定漠北,如今四疆已定,天下太平。那些大臣们上的折子,左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暂且放一放,也碍不着什么。”
“皇上,您不能这样…”男人看着贺光焱脸上的笑容,缓声道,“民众之事,再小也是大事。身为君主,您就更该以身作则……”
“以身作则什么?”贺光焱嘴角的笑容缓缓凝住。到了现在,他要再看不出义父对自己的态度,那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不欢迎自己。
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开始找借口要自己离开。他难道便这般厌恶自己么?
“三年不见,义父果真是与往日不同了。”贺光焱不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哪怕是石天惊也不行。小的时候,男人不肯满足他的种种要求,他就只能哭,只能在男人怀里不停地耍赖撒娇,依靠男人对自己的宠溺来达成愿望。而今他长大了,对付眼前的男人,自然也有了一套别的法子。
贺光焱的目光变得阴冷冰寒,剑眉低蹙道:
“真不愧是为大雍朝立下赫赫战功的石大将军,如今,竟是连朕都要不理不睬了。”
“怎么,你是在埋怨朕?”
“是气朕送你上战场,害得你受了伤;还是嫌朕这些年一直用你东征西战,耽误了你娶媳妇?”
“又或者,是这两者兼而有之呢?”
“皇上…”石天惊道,“您明知道,臣不会的…”
男人深邃的眼眸里,蓄着一汪沉甸甸的湖水。那双眼睛同时有着男人的坚毅与女人的慈悲,在过去的多少年中,都是能让贺光焱感到心安的存在。
他喜欢那双眼睛,就像小时候一度无比眷恋男人的怀抱。男人的臂膀那样宽广,胸膛又那般坚实,小的时候,脑袋枕在上面,热腾腾的,便再也不愿出来了。偶尔被男人揉一揉头,就更是给他一种被人爱着,保护着的感觉。
而今,他已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只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希望,男人的一双眼睛里,能装满自己。
也只能装满自己。
因此,贺光焱冷声道:
“既是不会,又为何要躲着朕?”
“难道朕便这般地令你生厌么?”
石天惊下意识地还想再找托辞,可贺光焱已然是忍无可忍了。他想拽住男人,把话问个清楚,而男人的身体却在他手伸来的那一刻触电般地再次躲开……男人避他,竟是如避蛇蝎。
冤屈与不解在那一刻将贺光焱的大脑尽数占据。他的手在空中僵了数息,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出去。这一次,男人没来得及躲。可反倒……是贺光焱愣住了。
隔着一席猩红的披风,指尖处那依旧空无一物的触感,让贺光焱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分明,已经……
可、可是……
贺光焱抬起头来,震颤的瞳仁与男人的目光对视。而男人那写满无奈的平静眼眸,则仿佛在那一刻,敲响了贺光焱的丧钟。
风吹过,天已凉,流云尽散。而一直以来都覆盖着男人右半边身子的猩红披风被风卷起,瑟瑟飞往天边。
谜底在此刻揭晓。
可偏偏是一直在刨根问底,为求个答案强势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贺光焱,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