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香烛的味道,不远处有守夜的小沙弥清咳。
廊下的灯火虽不旺,比起那废墟之上却是明亮了许多。
他在台阶上坐下,门角下小沙弥躬着身来询问可有吩咐,他摆摆手,一言不发地看起了地下自己的影子。
孤零零的。
像多年前的小时候。
母亲生他的时候是早产,一开始家里老人说他养不活,母亲便日夜的哭,父亲怕他也哭坏了身子,于是请了三个奶娘照顾他。
主家煞有介事,奶娘们自然不敢大意,大哥说,他长到三岁还没有自己走过路。他这个当哥哥的,想见弟弟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即便是三岁以后,父亲也不许他蹦蹦跳跳,每三日大夫必请一次平安脉。
那个时候裴瞻最最羡慕的,就是大哥裴眈可以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去谁家就去谁家,他见过最多的人就是家里的仆人,他们大多老气沉沉,即使有那么几个活泼的,却也只懂得大将军府宅内的事情,外面的天空有多大?他们不晓得。
他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就是梁郴,可梁郴跟他的大哥裴眈同岁,比他大了五岁之多,实在也称不上同龄。
那应该是他三岁时的事情,到他四五岁时,他发现梁郴身后多了个小跟班,是个眼睛又大又明亮的小姑娘,她爱穿鲜红的衣服,走起路来动作又快又灵敏,就像一团火焰一样在眼前飘来飘去。
来他们家做客的那么多子弟和小姐,她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耀眼的小姑娘,无论她身在何处,无论她身在什么场合,她就像小太阳,永远是人群的中心。
他以为那是梁郴的妹妹,他想,梁家妹妹哪怕比自己也大一点,总归比梁郴小,他们更加算是名副其实的同龄人。
后来再见到她,裴瞻就忍不住主动凑了上去。可是还没有等他把怀里揣着的糖拿出来向她示好,她就歪着头问起他的名字,然后不由分说让他行礼,还让叫“姑姑”!
裴瞻从小跟那些老气横秋的人在一起,天知道他的生活有多闷,他想要的是一个烈焰般热情的小伙伴,而不想要一个在她面前还需要谨言慎行的“姑姑”!
于是裴瞻无论如何也不肯认她做姑姑。
他怎么能认呢?
一认,她就永远不可能做他的小伙伴了。
他才不要像程持礼他们那样,成为她的跟班,永远都随在她的身后。
他想像她那样恣意张扬,跟她一样鲜衣怒马,做一个正常的将门子弟。
他太渴望接近她了。
后来裴眈和梁郴在一起,他就总缠着要去,可是每次见面她都要他叫姑姑,他不叫,她就不带他玩。
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像这样坐在一旁,在心里纠结着,到底是妥协当他的侄儿,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可是就连这样纠结的时间也没能持续多久,她就去了西北。
可原来她去了西北也不曾消停,从父亲捎回来的书信里,还有两地往返的将领和护卫的口耳相传里,他知道她已变得更加强悍,还知道她带着一帮子弟立下了许多功劳。
那颗小太阳照到了边关,她鲜衣怒马的身影驰骋在漫天黄沙之中,疾恶如仇的她,胸中又有了家国大义。
梁钦牺牲的噩耗传回京中之时,裴瞻刚满十三岁。那夜他在梁府门口的太平宅石碑处立了很久,彼时梁钧已然牺牲两年,梁钦又遭遇了不测,他们俩虽是她的哥哥,却与她情深如父女,如今都去了,他想,她该多伤心?
回来后他就缠上了回京养伤的父亲,他要去边关从军。
梁郴重孝在身,他要替她帮他的大哥报仇。
父亲母亲都不答应。因为就在三个月前,他的大哥裴眈已经负了一次重伤。
他们虽有三个儿子,虽也铁骨铮铮,但作为父母,那当口却也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跪求了大半夜。
父亲终于答应了。
他出征的半途,正好遇上她扶灵归来。
那夜他悄悄奔赴三十里路,到达她落脚的驿站。
他看到了分别数年的她的身影,然而同时他却也看到了陪伴在她身侧的徐胤。
原来她从来都不寂寞。
孤单的只是他而已。
他没有进去。
他以为自己寒了这条心,但一年后在沙场遇见杀死梁钦的敌方将领时,他还是奋不顾身地提着长枪,一气追出去百余里,亲手割下了他的首级才罢休。
她在白鹤寺出意外的消息传到西北时,他正准备展开一场突袭。从来不曾含糊的他那一天上马连试了两次才爬上马背。
那一战他连破两城,但也险些丢掉了一条命。
伤好后他向已挂了帅印的梁郴告假回京,连夜就奔到了白鹤寺。他装了一抔焦土回到西北,此后直到打完了这场仗才回来。
当年回京的那一趟,所有人和事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就在前不久,却有一个脾气秉性都像极了她的女子突然出现了!
她告诉他,她和梁家关系匪浅!还告诉他世上有死后的灵魂还能重新投身这回事!而今夜她又偏偏出现在那个人烧死之后的废墟之上!
“将军今夜看起来忧思颇重。”
身后突然传来了缓慢的声音。
裴瞻站起来,转身望着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的成空:“大师,世间可真有轮回之说?人身若死,灵魂可还能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