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秘桓熙桓济退下之后,屋子里一片安静。郗超站在阴影里看着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喘息的桓温,良久之后,转身缓缓走向门口。
“景兴!请你留步!”桓温的声音响起。
郗超停步转身,走到桓温面前,拱手道:“桓公有何吩咐?”
桓温抬头看了一眼郗超,叹息一声,努力抬手指着旁边的椅子道:“景兴你坐。”
郗超躬身道谢,欠身而坐。
桓温看着郗超,喉咙里咕哝一声,说道:“景兴,你我相交,年数不浅了吧。”
郗超想了想道:“永和四年,大司马相邀,景兴入大司马之幕,担任征西府椽。至今不多不少,二十五年。”
桓温微微点头,感叹道:“原来都这么多年了。二十五年,这是半辈子的时光啊。永和四年,唔,那一年老夫平了蜀地,加了征西大将军。是了,老夫记得初见你的模样,年轻俊逸,潇洒不群。老夫第一眼看到你,便从心底里欣赏你。”
郗超躬身道:“多谢桓公厚爱,郗超自见桓公,也是仰慕之极。”
桓温道:“是啊,你我相得,互相敬重。你帮了老夫许多,你也付出了许多,受了许多委屈,甚至包括你父,你家族之人的责难,以及天下人的言语。老夫心里都清楚。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殊为不易。”
郗超轻声道:“桓公,士为知己者死,景兴自愿效力,岂理他人言语。只可惜景兴无能才疏,未能助桓公成事。惭愧无地。”
桓温摇头道:“不要这么说,你尽力了,老夫也尽力了。只是时不我与罢了。老夫也不能不顾一切,害了大晋百姓。所以,就这样吧。老夫心中对景兴是感激不尽的。许多事,你都是对的。比如伐燕之战,老夫该听你的。还有,不久前谢安欺骗老夫的事,你也是对的。”
郗超轻声道:“那是景兴的职责,说出自己的见解。但桓公有自己的考虑,站的高度不同。也没什么对还是错。”
桓温呵呵咧着歪嘴笑了起来:“景兴还是那么给老夫面子,即便是此时,你也不怨恨老夫么?老夫将你中书侍郎的职位拿了,让你又回到了这里。你跟着老夫,似乎什么也没得到啊。”
郗超拱手道:“非也,桓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景兴,景兴心里明白。景兴若回京城,怕是尸骨无存。”
桓温点头道:“同景兴说话,便是轻松的很,不用废气力。不像他们,桓秘桓熙桓济他们,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老夫一生英雄,然我桓氏却无卓越之才,令人扼腕。”
郗超默然不语。
桓温道:“景兴,这么多年来,你帮了老夫许多。现在老夫将死,我还有最后一事相求。”
郗超忙道:“桓公莫要这么说,桓公会好起来的。”
桓温咧嘴笑道:“你以为老夫在乎生死么?生死之事老夫早已看淡了。景兴,你必须答应我这件事。”
郗超道:“请桓公吩咐。”
桓温道:“我要你替我好好看着桓秘桓熙桓济他们,老夫担心他们会生事。我已然修书五弟桓冲,他很快便会来姑塾。届时,你要帮他稳住局面,协助他保住我桓氏。一则不能内部生乱,二则不可为外人所乘。老夫也已经告知桓冲,待局面稳定之后,举荐你为广州刺史。也算是你这么多年来帮助老夫的回报。”
郗超站起身来,躬身道:“桓公,就算你不吩咐,景兴也会尽力协助桓将军的。”
桓温点头道:“老夫知道,老夫明白。但老夫亲口嘱咐你,心里安稳些。景兴啊,你记着,将来若时局有变,你要替老夫报被欺骗之仇。谢安口是心非,王谢皆为不信之徒,为了大局可以忍一时。若是将来时变,你也不必手软。”
郗超缓缓道:“景兴记住了。”
桓温微微而笑,叹息一声道:“老夫就是这些话了,没有别的事了。你去吧。”
郗超躬身道:“桓公,景兴告退。”
桓温低着头没有说话,郗超缓步出门,耳听得桓温在身后轻声咕哝着些什么话,仔细一听,却听桓温是在叹息吟诵: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郗超转头看去,烛火下,桓温整个人佝偻着身体,隐没在烛火暗影之下。黑乎乎的身体蜷缩如婴儿一般。
……
深夜,桓熙住处依旧烛影摇动。
烛火之下,桓秘桓熙桓济叔侄三人对坐而饮。三个人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地上已经有了一个空酒坛,桌上是新拍开泥封的另一坛。
桓秘阴沉着脸干了一杯酒,擦了擦嘴巴上的酒水站起身来道:“伯道,仲道,你们喝吧,我不想喝了。明日一早,我便回京口去了,得回去小睡片刻。”
桓济讶异道:“四叔,你回京口么?那这里怎么办?我是说……阿爷病重,怕是就在这几日了。五叔很快就要到了。你怎地这时候要走?
桓秘冷笑道:“我留下来作甚?我在阿兄眼里一文不值,他那么喜欢老五,我留下来作甚?老五到了正好,所有的事他来处置便是。阿兄若去世,我在京口为他立牌位烧纸钱便是。我可不想留下来看老五那副嘴脸。”
桓济讶然无语,怔怔发愣。
桓秘道:“其实,阿兄不看好我到也罢了,但你们不同。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子啊。特别是伯道,那是嫡长世子啊。领军掌事之权不给伯道给谁?父死子替,天经地义。什么能力脾性啊这些,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我桓家这么多人辅佐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便是一头猪……那个……我可不是说伯道你是猪,你莫误会。我的意思是,根本不必担心。阿兄这么做太伤人了,太令人寒心了,也太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