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秦钟走到中·央,背对东阳,道:“你跪下。”
音调细微,却坚定,不容拒绝。
东阳撩袍屈膝,就地跪下。
秦钟负手而立,短暂调整情绪,转身问他:“你可知错?”
“东阳知错,但不认错。”
“公主千金之躯,她胡来,你不仅不阻止反而听之任之。此乃错一!违背令尊遗训,搅入乱局。此乃错二!你不认哪一条?”
东阳哑口。
“几近而立,年岁不小,怎还如此糊涂?”
“晚辈冷静自持十几年,顾及大计,强忍杀戮之心笑脸迎敌。
清醒克制那么多年,不会轻易糊涂。
公主不是你们的傀儡,她有想法能做决定,我尊重她。”
“尊重她?睁着眼睛看她命赴黄泉?”
“公主不幸,晚辈就去陪她。”
“为一个姑娘,置大业不顾?”秦钟薄怒。
东阳突然抬起头,紧咬牙帮,似在忍耐。
“前辈,如果一个人发现倾尽全力穷极毕生都无法撼动仇敌,与敌人之间,如蝼蚁与象。他该怎么做?”
秦钟被问得发懵。
“是被仇恨裹挟以卵击石?还是谨遵遗训好好地活?
最初,我所做每个决定,都旨在复仇。后来发现洪城案牵扯太多不堪,黑到不见半缕光,绝非一己之力能沉冤昭雪。
我才明白,先父临终时,为何逼我发誓,不准我报仇,不准我涉朝堂。
他们待我好,或因歉疚,或因利益。唯有公主别无杂念。
我用了多少年才劝自己放下,好好地活。
世事难如意。
晚辈自知卑贱,不生妄念。
既认她为主,便不问对错凶险,誓死追随。”
仔细斟酌他这番话,末了,叹息道:“痴儿。”
*
晌午,完颜明珠来换索亚休息。
索亚手语告知,李书音巳时初,醒了一回,吃完药又睡下了。
出于不打扰病人考虑,帐内仅一两个侍女伺候。
青釉瓷碗盛着半碗参汤,尚有余温。明珠手持细柄汤匙,轻轻搅动,目无焦距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片刻,望向床榻。
一扇青纱屏风横在中间,绣楚国水乡风景。此物乃楚国三殿下带来,赠予李书音的见面礼。
她被高热呕吐折磨整宿,这会儿睡得正沉。
河鼓沙漠,只当她娇生惯养,羸弱不堪;松县一役,扭转看法,佩服她智勇双全。而今,竟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可惜,拿自己性命做赌注的人,不值得效仿。
明珠并不认同她那样铤而走险。
昨晚守到二更天,今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熬夜伤神,明珠尚未调整过来。
小半个时辰一晃而过,支着脑袋打盹儿。
迷糊入梦,忽闻叩门声。
开门见是朔方带来的亲信,她屏退侍女。
帐中无人后,亲信才耳语禀报:“十一公主想见您。”
掬凉水抹脸,使自己清醒。明珠边擦手,边冷嘲热讽:“见或不见,何时轮到她做主?”
“十一公主原话,若未时仍没见到您,就把您私藏朔方罪奴之事上报可汗。”
听罢,明珠眸底陡生寒意,轻飘飘地甩一句:“那就灌点汤汁,让她消停几日。”
“是。”
“悠着点,毕竟还没撕破脸。”
“属下明白。”
亲信告退,明珠找来纸笔,准备练字打发时间。刚要唤侍女,却突然听到屏风后传出响动。
明珠的警惕心登时弹起,几大步绕过屏风,撞见李书音伸手够床头柜上的青釉瓷杯。
安全起见,南凉公主所用物品全部更换,这套青釉茶具碗具即是其中之一。
杯中盛水,她应是口渴。
对视两眼,明珠才快步上前帮忙。扶病人坐起,端水给她。
“你都听见了?”
李书音小抿一口润喉,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言外之意,不想掺和。
明珠坐在床沿上,缄默一阵,突然问:“你们南面信神吗?会因一句话就被左右一生吗?”
李书音双手捧杯,背倚软枕,安静地看着明珠。
“十七岁以前,我随阿嬷生活在朔方芦苇荡,渡船为生。乡野生活简单纯粹,潇洒自在,无甚烦忧。
及笄之年,我遇到我的少年郎。
那天,夕阳余晖斜照芦苇荡,他策马飞驰在河岸上,好看极了。”
去年跟镇国帝姬学艺,朝夕相处,但李书音很少听她说这么多话,更别提在脸上浮现出如此温柔祥和的神情。
所以,李书音开始好奇,什么样的少年郎,能让这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帝姬内心柔软。
“后来,发生很多事,我被接回北燕。我封心锁爱,拼地位、挣功名,誓为阿嬷和他复仇。
到头来才发现,遭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句预言。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被困在原地。
我试过挣脱枷锁,最后却死在烂泥潭。
若有来生,我只想做芦苇荡的渡船人,一叶扁舟了余生。
我已经没有退路,你不一样。
有人在等你,不要变。”
“当初你有得选择吗?”李书音苦笑,“我已踏上征途,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