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中行寅一翻层层递进有理有据的说辞后,士鞅十分惊讶。在他印象中,中行寅并不擅长言辞。两人在一起商讨政事,谈论时局,他总是沉默不语,很少发表意见。出谋划策的都是士鞅,中行寅照做便是。上一次铸刑于鼎也是士鞅授意,中行寅拉着赵鞅,负责执行就是。
士鞅没有马上答应,他想了好一会儿。毕竟,这是君主已经应承下来的盟会。盟会的主题已经商定好,就是要号召各诸侯讨伐不仁,扶助弱者,对抗蛮横的楚国。
这个时候反悔,君主置于何地?晋国颜面置于何地?如果盟会还没开始,士鞅自问绝对有能力阻止这次集会的召开,可是现在?他犹豫不决。
中行寅见状,心中焦急,脑袋飞快运转,表面却不动声色。过了一会,中行寅表情凝重的请士鞅回忆,最近五十年,晋楚对战中,晋国何时有过绝对优势,取得过决定性的胜利?
士鞅想了好久,终于想到五十年前的晋楚“湛阪之役”。
印象中,那是晋楚最后一次正面大规模的对战。那次战役,由中行偃和栾黡率兵攻楚,楚军大败,晋国进入楚国方城,算是历史性的大胜楚国。
从那之后,两国只有你攻我退,你来我往的小打小闹,再没有大规模对阵。而且在那之后不久,两国就签订了弭兵协议,停止征伐。
中行寅提醒士鞅,就是想告诉他,晋国对楚国并非如外界以为的可以轻松得志。他让士鞅想一想,假若晋国真的有压倒性的优势,为何不在“湛阪之役”后乘胜追击,争取更大的胜利逼楚国继续收缩?反而在不久后主动提出和平的主张?
除了时任执政赵武爱好和平之外,晋国已经疲于奔命,国力被拖累,不想再战不愿再战恐怕才是回避不了的根本原因。
士鞅听罢,低头陷入沉思。晋国与楚国休战四十年,四十年中,有个显而易见也是士鞅乐见其成的变化——赵武去世后,卿族势力进一步增强,相反,公室的影响力在进一步削弱。这其中,受益最多的当属士氏家族,其次是中行氏家族。
如果打破晋楚和平的局面,意味着晋国要发兵攻楚。尽管有诸侯助力,晋国是盟主,兵力钱财肯定是出得最多的。落实到各家,无论士氏家族还是中行氏家族,必定要有人统兵作战。
如果这是一场有胜算的战役也就罢了,至少胜利是有战利品的——楚国的赔偿、俘获的财物兵器等等。如果是一场没有胜算,即使胜了,既对国家利益没有具体好处,各卿族也无收获的话,还有必要打吗?
经过权衡利弊,答案已是昭然若揭——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个虚名引火烧身。
赢或不赢,晋国挑了这个头,楚国都会报复。未来,又会陷入晋楚纠缠不休的局面。这是士鞅不愿意看到的,也不想牵涉其中。可是他是中军元帅,如果楚国真的报复,他必须领兵上阵,继续无意义的纠缠。
今时今日的士鞅,他的脑袋非常清楚,他政治生涯里的轻重缓急是什么?
轻的是公室利益,尤其是什么霸主名声号令诸侯,这些都是虚名;重的是腾出时间精力把自家实力不断壮大,笼络更多的人加入士氏的阵营,和党羽一道把士氏家族的领地权力进一步扩张。
中行寅的一番说辞,可说是目光长远高瞻远瞩,令士鞅对他刮目相看。
中行吴去世后,士鞅时常会有惘然若失的遗憾。想当年,他与中行吴的配合真叫天作之合——一文一武,一个谋划方略,一个率兵征战,两家风光,一时无两。
中行寅的眼光见识跟其父相去甚远,再加身为晚辈,在士鞅面前总有些底气不足,唯唯诺诺。
这一次却不同。至少他的话比平时多,内容也算言之成理。最终,士鞅点头表示认可。
于是,史上规模宏大的诸侯会盟的主题被偏离——从各国一道讨伐楚国变成重温昔日盟友情,从杀气腾腾剑拔弩张掉头化身为一片和气其乐融融的联谊party。
中行寅因为一己之私拼凑出的几句紧扣时事的花言巧语,士鞅因为一族之前途宁愿放弃国家信用的险恶用心包裹的“审时度势”,两者合力,晋定公一腔光复昔日霸主声威的跃跃欲试,被迫中道夭折。
诸侯各国各君各代表心情各异——
无关是非者,例如邾国、莒国、曹国,国小力弱,为之称快。本着能省则省的持国原则,不用出钱不用出兵,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他们是乐见其成。
同样无关是非,郑国、宋国、齐国的想法又不同。
郑、宋两国是晋国的拥护者。晋国多年没有组织诸侯会盟,各诸侯国之间强欺弱,大凌小,大有国在,两国亦不能幸免,时常被裹挟其中。
若是晋国能重拾昔日的雄风,他们便能继续狐假虎威,做个二流强国,安稳度日,不失为好事一桩。
所以,晋国出尔反尔,他们非常失落。
齐国则不同。
晋昭公初登大位,齐景公到访晋国,两位国君一起玩投壶游戏。从那时起,齐国意图称霸的野心就露出端倪。之后的“平丘会盟”,齐国是被晋国威逼胁迫才勉强出席。
所以,晋国出尔反尔,齐国暗地里高兴得手舞足蹈。失去主心骨的众诸侯,对霸主的渴求在晋国身上得不到满足,难道不可以移情于他国?齐国好歹也是东方大国,资历实力都是响当当的,绝对是代替晋国庇护诸侯的不二选择。
失望之余愤恨不已的当属唐侯、蔡侯。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在最后关头被放了鸽子。当初,他们哭哭啼啼去到晋国,亲自面见晋定公,亲耳听到确定的喜讯。来到会盟现场,各国齐聚,眼看就要秣马厉兵剑指楚国,报三年被羁之仇。
万万没想到,箭已搭上弦还能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