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继续在一旁指引,提醒赵鞅小心脚下。两人来到中庭,走进一座小小的亭子。只见石桌上摆放了几个食盒,旁边放着一壶酒。
没有仆童侍侯,老者把食盒盖子一一揭开——咸肉被切成薄片,躺在鲜嫩的春笋之上;两只薰制到金黄色的乳鸽并排侧卧,酥香令人垂涎;香浓汁液浸染的片片羊肉,整整齐齐陈列盘中,几根略微焦黄的葱点缀其间,勾人食欲;黄米、红枣被蒸得烂熟,浇上研磨成汁的沙棘,黄米散落各地,仿佛一张张喜笑颜开的笑脸。
“有劳董叔的费心安排。”赵鞅恭敬的向老者点头致谢。
没错,擅自闯入赵鞅书房的正是董安于,除了他,不作他人想。尽管周舍、尹铎、蔡墨也是赵鞅的重要谋臣,他们却从不敢未经允许违背赵鞅的严令。
并非董安于倚老卖老侍宠生骄,而是他的身份特殊,赵鞅对他格外敬重。当然,董安于很少使用这项特权,一旦他用了,那就是侧面宣告,他有紧要的事情非要见赵鞅不可。
“宗主客气,寒舍能得贵趾屈践,屈指可数。今日再度光临,实乃老朽全家之幸。”董安于笑眯眯的说道。
“董叔的用心良苦,在下感激不尽。”赵鞅心情好转,语气变得轻快。
入卿以来,赵鞅把自己关在书房生闷气的次数不多。任何事情最终总会想到解决的办法,只要有董叔在。这一次,不知他又能找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赵鞅很是期待。
“吩咐家人做了几道家常菜,何至于感激不尽?”董安于笑容满面。
“其实——”赵鞅想在填饱肚子之前把胸中不郁一吐为快。
“其实老朽是担心将军错过了用膳的时间。”不等赵鞅说完,董安于打断了他。
“饿个一顿半顿并无大碍,看来董叔是把在下当成三岁孩童了。”赵鞅有些啼笑皆非。
“民以食为天,何况将军并非普通百姓,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既是身系大事,肩负重任,牵涉广泛,更要加倍保重身体,不可疏忽。”董安于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仿佛谈论的是应敌布阵的大事,关乎国政军情,不容有失。
“谨遵师命,在下一定好好用饭!至少此刻,我已经准备流口水了。”赵鞅乖乖听话,看向菜肴,发现自己的确饿了。
“哈哈——”董安于一边摇头一边笑。
于是二人不再说话,大快朵颐。
肚子已经填饱,人也来了精神,苦恼暂时忘却,酒便适时的满上了。
“将军可记得跟老朽第一次见面是何时?”
“嗯——”
“贵人多忘事,肯定是不记得了。”
“错,本将军向来好记性,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那就请将军细细道来。”
“嗯那天是正月初八,爹本交待我去智府请智跞的父亲到府上小聚。结果,我俩玩得忘形,竟忘了邀约之事。回到家,爹气得大声呵斥我,结果董叔来了。”
“将军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珠,十分委屈。”
“幸好董叔及时出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言重。你父亲虽疾言厉色,骨子里仍是个温润君子,不会把你怎么样。”
“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爹气成那样。脸都气歪了,呼吸急促,眼睛冒火,似乎马上就要喷出一条龙把我吞到腹中。”孩童时期经常听娘讲龙的故事,赵鞅一看到怒火中烧人立马联想到喷火龙。
“哈哈,你爹要是知道自己化身为龙,不知作何感想。”董安于了解赵成,一世人对自己要求甚高,自律严谨,对属下仆人从不大声吼叫,想不到一时失控,竟被亲生儿子比作邪恶的怪物。
“希望他泉下有知,没听到这段话。”
“改日见着他,我会转告他。”
“远着呢,先陪我要紧。我爹有我娘,一定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必现在是夫唱妇随,惬意十足。”
“我也累了,想享清福了。”
“这阵子将军府并无大事,董叔就回家长住,含饴弄孙。最紧迫的时候已经过了,其它事情有周舍他们。一直劳心劳力,是在下让您受累了。”赵鞅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
董安于早过了颐养天年的岁数,若非赵鞅一直赖着不放,早该让他休心养身。只因这几年不太平,大事小事不断,才会一拖再拖。董安于本人呢,也没跟赵鞅提过要完全卸下肩上的担子,他早把自己当作赵氏一员,只要有事定是全力以赴。
“将军哪里的话,是老朽一直放不下,对名利太过贪恋。”
“何来贪恋之说?若是贪恋,今日所处之地一定比此地豪奢宽敞十倍。董叔是在下所见最是淡泊声望名誉之人,真的。”赵鞅语气诚挚,说着竟有些激动,仿佛董安于被谁误解成贪吝之徒他要极力替他澄清。
“宗主过奖,老朽受之不起。”说着,董安于又给赵鞅斟满酒。
“受之无愧!”说完,赵鞅端起酒杯仰脖而尽。
由于喝得太急,赵鞅满面通红。他低下头,夹起一块鸽肉,轻轻咀嚼。待到面上热潮已过,赵鞅又道:“董叔可还记得‘下邑之役’?”
“历历在目。”
“那场战役董叔指挥若定,奋勇杀敌,我军大胜。归来后,我要给予重赏,董叔却再三拒绝,态度之坚决,令赵某动容。”
当时,董安于说了这么一段话:“臣少时,秉笔案牍,撰写文书起草政令,蜚声前朝,立义于诸侯;臣壮时,招揽得力贤材追随司马治理军队,自此,军中从未发生暴虐邪恶之事;待臣年长,着宽衣大带的朝服,治理县邑,民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