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休养生息”也不是某任皇帝突然大发慈悲,不想割百姓的韭菜,而是不得不如此。要么是开国皇帝,江山初据,百业凋敝,百姓流离失所,府库空虚,人心涣散,为了收拾人心,只能惺惺作态,带头勤俭。要么就是家财被消耗,已无财可败,再不节俭就没有活路了。
比如汉宣帝之所以成为一代贤君,其在位期间被称为“孝宣中兴”,不正是因为大汉国库已被穷兵黩武的汉武帝败得所剩无几,国家奄奄一息?难道他不想四处征伐做个耀武扬威的皇帝,吃喝玩乐不顾百姓死活?
“文景之治”的孝文帝的夫人穿的衣服都不敢曳地招摇,节省这点布料不就是为了昭告天下人,皇帝务实勤勉,一心为民,借此笼络人心?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汉王朝初建本就积累不多,平定吕氏之乱匆忙接手的孝文帝亟需平复人心,增强自己薄弱的统治基础,这才不得不谦卑节俭。
若是太平盛世,古今中外的统治者,哪个不变着法子的收割百姓?国库与私人钱袋的此消彼长由来已久,有几个统治者想过“双赢”?大都是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鼠目寸光者。
所以,季孙肥的立场是由他的地位决定的,无可厚非。
当然,大圣人反对苛政重税,他站的是平民百姓的立场,更加值得钦佩嘉许。只是,仅凭他一人面对强势的政要,企图对抗社会潮流,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从“井田制”到“初税亩”、“作丘田”、“用田赋”,表面上看是针对平民百姓日益沉重的税赋,本质上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进一步适应。税收变得越来越简化,降低了政府征收的成本,贵族们囤积私产的财税漏洞不复,中央政权得到加强,为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建立打下坚实的基础。
原来的征收形式多样,名目繁多,稍微动一动就会引起各方关注。如今化繁为简,统一为征粮,只要把税率上调几个点,政府的收入就变得非常可观。
毫无疑问,方便的同时,最大的受益者还是统治阶级。
因为方便易操作,剥削压榨变得明目张胆,肆无忌惮。面对这样的诱惑,统治阶级的贪婪暴露无遗。相应的,平民阶层的反对声被淹没,几无声息。
直到贫富差距被拉到超过社会承受的极限,底层的生存受到威胁,社会矛盾总爆发,以暴风骤雨的方式终结,江山易主,进入下一个王朝的轮回。
孔子已非懵懂少年,游历诸侯的他,应该早已看清楚,凭他的一己之力无法挽回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趋势。他只能略尽人事,在其位言其事。
所以,当鲁哀公让他去跟季孙肥商量是否对齐用兵时,他已经知道结果。这一次,他没有去找季孙氏,因为比之税制新举,季孙肥对挑衅齐国绝无半点兴致,这是可以预料得到的。
这是孔子归国的第四年。这四年,他专注教育文献工作,在政事上只是个提供咨询的顾问,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即便如此,这四年过得并不如意。
就在季孙肥大力推动“用田赋”的这一年,孔子的儿子孔鲤去世,享年五十。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凄凉悲切,孔鲤还是孔子十九岁成婚后唯一的儿子,孔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第二年,孔子年值古稀,他笑谈自己已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很快,命运便再次考验他。他最挚爱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病逝,不满四十岁。颜回的死,除了悲痛欲绝,孔子还有满满的愧疚。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颜回一直相伴左右,陪同孔子历遍困厄,吃尽苦头。当然,十几年的漂泊生涯,也有不小的收获。
行万里路,看到不少古籍,听到不少奇闻逸事,对于授业讲课者而言,这些都是难得的教学材料。除了讲学授课,颜回还负责对这些辛苦搜集的资料进行整理归档。除了刻写编辑,有些牵涉真实性的内容还要反复较证,相互参照,去伪存真。这样算下来,颜回的工作量十分繁重。
脑力大量消耗,难免大伤元气,接着是身体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便无可避免。
导致颜回英年早逝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出现,给了他孱弱的身体最后一击。由于书籍跌落水中,寒冬腊月,颜回奋不顾身的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书虽获救,颜回的身体却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本已支离破碎的身体不堪重负,很快便油尽灯枯。
颜回离世后,孔子猛然意识到,昔日追随自己的弟子已经所剩无几。要么如颜回,要么去往他国谋前程,要么忙于他事,聚少离多。
这位七十岁的老人,突然大感悲苦,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就在孔子跟鲁哀公提出发兵征讨齐国的这一年的春天,发生一件奇事。
贵族们在位于鲁国西部的大野泽狩猎,叔孙氏的御车者鉏商捕获一只麒麟。孔子听闻,长叹一声,感慨道:“吾道穷矣。”从这天起,孔子停下修订的《春秋》,意志消沉。
麒麟为何与圣人道穷有关联,大约还得从麒麟的喻意说起。麒麟的模样,古书描绘为:麕身、牛尾、一角,然而中国似乎并无此兽,所以其长相如何,众说纷纭,没个定论。无论其外表特性如何,它所代表的意义却统一无分歧: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
若有明王,麒麟遇合,天下大安。麒麟被获,意味着明王已隐,不遇其主。孔子之所以伤怀,乃是自伤。他一生都在为周道复兴四处奔走,不计疲惫心酸。可是亲眼目睹麒麟被擒,戳破了他追逐理想的最后一块面纱——周道不兴,已是既定事实,由不得他不认输。
历代对《春秋》的评价,以汉代大儒董仲舒所说最切要义:“上探正天端,王公之位,万民之所欲,下明得失,起贤才以待后圣。故引史记理往事,正是非,序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