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烂的人字拖,胡子只是一天没刮,下巴上就浮起一抹泛青的雾。
他一点没变,和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穷校长,可在她眼里却仿佛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在他身后,高高的云端之上,贡嘎雪山又一次出现,暴雨后的天一片湛蓝,日照金山无限耀眼。
那光线刺得人眼睛疼,眼前走马灯似的划过一幕又一幕。
江上初遇,他们针尖对麦芒。
初次上课,他躲在教室门外偷偷旁听。
去牛咱镇洗木桶浴,他像樽门神守在门口。
被醉汉追逐,他像土匪头子一样替她出头出气。
大半夜去荒废的温泉洗澡,他为她站岗。
二十九岁生日,他折腾一天,费尽心思为她做兔子面,在廉价的小蛋糕上插生日蜡烛,要她许愿。
他没问过她许了什么愿,但她的愿望已然实现——
希望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有争取自由的勇气。
可愿望实现后的今天,她却又觉得,早知道山里的神仙这么灵,她就许点别的愿望了。
她对自己说,要笑,祝今夏,离别的时候不该哭哭啼啼。
可眼泪自有意识。
祝今夏低头,有温热的液体坠在地面。
背后传来司机的第二次提醒:“上车了啊,赶紧都上车,要出发了!”
她打起精神,胡乱擦掉眼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时序伸出手来。
得道别。
好好道别。
有点哽咽,但还是努力笑着道谢,她说谢谢你,时序,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
话音未落,被他拉住手腕,往怀里轻轻一带。
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男人身上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毕竟淋了场雨,又无处洗澡更衣,但她依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像山一样广阔,像悬崖上的松木,清冽,干燥,带点薄荷味道。
背上多了只手,他牢牢摁住她,像是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用力到不像话,祝今夏有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稍微一挣,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别动。”
祝今夏不动了。
他力道稍减,却依然没有松手。
“一下。”她听见时序低声笑笑,“就抱一下。”
是一如既往按兵不动的语气,但她却从中听出他的隐忍克制。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蓬勃的绿意,湿润的雨林,他还记得那瓶香水的名字,Untitled。
无题。
就像他们之间,哪怕一起吹风赏月,一起大笑流泪,最终一切都归于无题。
时序闭眼,仿佛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最终在司机鸣笛催促下,他松开手,退后一步。
“一路顺风,祝今夏。”
他唇角带笑,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中巴车很快驶出站台,时序的脸从侧窗消失,很快,祝今夏只能回头才看得见他。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片刻后就随月台一起消失不见。
她很快站起来,努力捕捉即将消失的脸,可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祝今夏低下头来捂住脸,掌心汇成一片温热的湖。
身侧坐了个藏族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顶着红扑扑的高原红,小心翼翼递来一张纸巾:“姐姐,别哭了,你哭的我都伤心了。”
她接过纸巾,低声道谢,擦着仿佛永不干涸的泪。
“那是谁啊?你男朋友吗?”小姑娘问。
“不是。”
“那是……你哥哥?”
“也不是。”
“那你哭这么伤心干什么?”
祝今夏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青山与奔腾的江水。
她想她的确不该伤心。
三个月来,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风月;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一切。
谁又能说那不是爱呢。
——
绵水南站,来接风的是袁风。
祝今夏到站前收到他的短信:“进站了?”
什么时代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短信来了?
祝今夏打开微信,发了条“刚进站,车还没停稳”过去,很快收到了红色感叹号。
……?
她一个电话拨过去:“你把我拉黑了?”
袁风支支吾吾的,只说见面再详细聊,然后报上自己的位置。
“你从西广场出来,能看见马路对面的7-11,面朝它往左走,走个两百米有条小巷,进了巷子直走,到头右转,我在这边一个叫无名的咖啡馆里等你。”
“……”祝今夏:“有你这么接人的?还要我来找你?”
袁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大包小包呢,没工夫弯弯绕绕跟你打游击战,有这闲心我不如直接打车回家。”
祝今夏没好气。
袁风自知理亏,踌躇片刻,还是妥协:“好好好,我马上来,那你下地下停车场,我来找你。”
十分钟后,一辆陌生黑车停在眼前,祝今夏没反应过来。
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大脸盘子上也顶着墨镜,做贼一样冲她拼命挥手,“快上车,快快快!”
一边说还一边左顾右盼。
祝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