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被匆忙赶来的阿周带走了, 犹自在外间高声说着话:“前儿晚上在龙天寺我就瞧着大侄女越瞧越喜欢,这模样这性情,这说话办事的利索劲儿, 打着灯笼一千里地也找不着!正好赶上她大哥也在, 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把事情定下来。”
又叫她儿子:“快去把水挑了,以后你每天早上都过来一趟, 帮着把水挑满了你再走!”
她那儿子忙抓起扁担挑着两只空桶走了,屋里人笑着闹着, 默契地不提此事, 苏樱低着头, 余光里瞥见裴羁黑沉沉的脸, 有些好笑, 又有些感慨。
这两年给她提亲的人不少,但是当着裴羁的面,又且上赶着去问裴羁的意思, 这还是头一遭。她能看出裴羁很生气, 可他始终一言不发, 更不曾提起赐婚之事, 让她再一次意识到, 他比从前, 改变了很多。
他再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她身上了。
“哥哥, ”轻声向裴羁道,“你还有伤, 要么去歇歇吧?”
裴羁极力将脸色缓和一些:“无妨, 我陪着你。”
这些人看起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 他倒是要看看,他们缠着她不放,打的是什么主意。
“姐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扯了扯苏樱的袖子,“你画画画得那么好,我跟你学好不好?”
剩下几个孩童七嘴八舌,吵着都要学画,苏樱带着他们往画案跟前去了,裴羁的目光追随着,听见旁边康白道:“这些都是前天夜里随叶师去藏经洞避难的嗢末人,今日约齐了来向叶师道谢。”
很好,是来道谢,还是惦记上了人。裴羁抬眼,从半开的七彩琉璃窗里看见院门外挑着扁担出去打水的少年,也正偷偷往里面看苏樱,满脸掩饰不住的爱慕,身上穿一条半臂短褂子,日头底下鼓胀起来的肌肉。
如此年轻力壮,浑身身上却一点伤都没有,那夜兵乱时必定躲在家里没敢出去厮杀,这般这懦弱无用,也敢肖想她!
康白也看见了,又道:“他是高郎君的侄子。”
高善威的侄子么?裴羁看他一眼:“如此说来,是康郎君的晚辈了,康郎君年长德高,有空闲时也该教导教导晚辈。”
休要不知天高地厚,肖想别人的妻子。
康白抬眉,怎么,是嘲讽他年纪大么?假如他没记错,裴羁二十有七,也算不得年轻。笑了下:“我只比裴相痴长几岁,算起来,裴相同样是他的长辈,同样年长德高,或者裴相来教导他?”
既要他出头去管,又要夹枪带棒嘲讽他的年纪,裴羁做事,太不厚道。
窗外挑水的人流连着,到底走远了,裴羁收回目光:“好。”
不需康白出头,他自有手段,让那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老实收敛。
起身,苏樱已经看见了,放下画笔连忙来扶:“哥哥小心些。”
一霎时满天乌云消散,裴羁握住她的手:“念念。”
跟我回去吧,回到谁都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我不要做你的哥哥,我是你的夫婿。
边上,康白转开脸,余光瞥见帘子一动,几个妇人迈步走了进来:“啊哟,是外甥女的哥哥来了吗?”
康白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那个开香药店的,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只芦花鸡,满面笑容将篮子往裴羁手里一塞:“她大哥,外甥女儿这么多天都没回来,可把我担心坏了,一听说外甥女儿平安回来了,我赶紧过来看看她,这是自家养的老母鸡,养了三四年了,正好炖了给咱外甥女补补!”
“这是她阿舅一大早下河打的鱼,好大鲤鱼!给咱外甥女炖了补补。”又一个妇人递过两尾鱼。
“自家种的枣,可香甜,给外甥女补补。”另个妇人递过来一筐大红枣。
众人不停地塞着东西,裴羁早被苏樱带去边上坐下了,怕碰到他的伤,自己上前张罗着,那些人团团将她围在中间,七嘴八舌问着别来情形,裴羁沉默地看着,听着,不知第几次意识到,她在这边,过得很好。
有自己喜欢亦且擅长的事,受人尊敬,有长辈的爱护,有同辈光明正大的爱慕,不像在长安时,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算计着一切。
心突然沉到了最底。她在这边如鱼得水,还会愿意,跟他走么。
“都是叶师的邻居,”耳边听见康白道,“叶师帮了她们很多忙。”
叶师,叶师。她自有名姓,是苏樱,是他的念念,不是什么叶师。焦躁突如其来,裴羁冷冷道:“康郎君想来是闲得无事,不肯走了?”
康白抬眉,微微一笑:“我有要事来寻叶师。”
嫉妒么?他也不是不嫉妒,只不过看算无遗策的裴羁嫉妒,让他在怅惘之中,意外得到几分乐趣。康白起身,看苏樱那边忙得差不多了,轻声唤道:“叶师。”
苏樱抬眼,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望着她:“我来告知叶师一声,曹师说他不好收叶师为徒,但他愿将塑像技艺倾囊相授,叶师若是有空的话,只管过去找他就行。”
昨日曹进德也带着弟子们与他一道守卫城南门,许是生死之际看破了,许是得知苏樱带着妇孺们去藏经洞的义举,今天一早曹进德便来寻他,倒是收女徒不合行规,但若是苏樱还愿意学,他愿将自己所知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
苏樱怔了下:“真的?曹师愿意?”
裴羁看见她飞扬的眉眼,她笑了,从前总是雾蒙蒙的眸子此刻如阳光下的流水,璀璨夺目,不曾有丝毫阴霾。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赐婚诏书微微凸起的边缘。
她能得偿所愿,他也替她高兴,但,学塑像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事,她这般欢喜,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