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是惠子。
这句话柊原惠子听说过多少次。比如在她习以为常地带着学校颁发的证书奖状回到家里，或者她日复一日地提着饭盒去给不习惯医院饭菜的外祖母送饭，又或者她的老师把问题学生的作业辅导交给她，她把他们完成的作业提交上去。一直都是惠子，有条不紊地满足其他人的期望，按照其他人为自己构建的形象慢慢地成长，她在某一天忽然间发现这外表与内心之间的裂缝，从细微的一条逐渐扩大成不可逾越的沟壑，也许她在某一刻从心底产生了叛逆的念头，但她一直都是惠子。
可切原赤也不同。完全不同。虽然她在他那里得到同样的答复，但内涵却截然不同。柊原惠子看见切原赤也的脸上的困扰，那张冒着傻气的却时常能打出好球的直率的脸，可能像他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才会得到好结果。
切原赤也终于开窍了一回，他抬起手去擦柊原惠子的眼泪，到一半又想起自己的手上沾着灰，于是手忙脚乱地去翻手帕或者纸。当然是一无所获，切原赤也撩起衣角，被汗水浸过又被风吹干的发硬的衣衫胡乱蹭过柊原惠子的脸，他有点心虚地说：“不好意思啊。”
“道什么歉？”
“呃，我没带手帕……”
柊原惠子感觉自己笑了，在被切原赤也的衣衫挡着的时候。她说：“只是这个？”
“哦哦！把你弄哭了，对不起！”
切原赤也难以想到柊原惠子哭泣的真实原因，他也许是导火索，但也仅仅是导火索。切原赤也放下手，重新用他的绿眼睛认真地盯住柊原惠子，像是在追查她情绪变化的原因，又像是仅仅确定她的情绪变化。都说切原赤也是个笨蛋，但他偶尔也能表现出人意料的聪明。他轻轻地放下对柊原惠子的秘密的探寻，对她说：“去不去吃拉面？小爷请你。”
没人知道他的聪明是从哪个角度看待，也没人知道这个聪明是谁下的判断。是柊原惠子吗？在那个短暂的瞬间脱离自我，用一种上帝似的心态对自己嘲讽。她的秘密无聊又乏味，带着漫长的时间的纠缠和情绪的粘连。她想让切原赤也发现。
他们于是去吃拉面。国中的时候也常去的那一家。老板的女儿最近出嫁，折扣活动持续一个月。柊原惠子对那个女儿有印象，国中时她偶尔能看到她在店后面喂猫，不知道是流浪猫还是散养的小猫，一人一猫亲密无间，就连老板想来帮女儿喂饭都会被猫咪凶。
比起那只猫，老板和切原赤也的关系更好，给两个人的碗里额外放了一些面条，分别从小碗升级到大碗，大碗升级到超大碗。切原赤也挺高兴，扭头问柊原惠子：
“你是不是吃不完？”
一点没隐藏自己可以帮她分担一些的意图。
老板“唉”了一声。
柊原惠子说：“是有点多……”
“噢！那我帮你吧，”他把碗推过来，两个瓷碗叮当地碰了一下，“我把蛋给你，你把面给我。”
老板用筷子尾去敲切原赤也的脑袋，他捂着脑袋夸张地喊疼，说老板对自己和对惠子双重标准。两个人强词夺理地争论了一阵，柊原惠子的拉面重回正常份量，切原赤也独吃两人份。他得意洋洋地对老板说：“你看吧！毕竟我才是和惠子关系更好的人。”
“只是不想浪费，”她耸肩，含糊地说，又问老板，“姐姐出嫁以后，店后面的那只小猫怎么样？”
“被收养了，带过去一起住。”老板说。
柊原惠子有点遗憾地叹口气，仿佛自己收养那只小猫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她没喂过那只猫，连摸也没有。切原赤也第一次见到，兴奋地凑上去摸，被小猫在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后来柊原惠子就用这件事情拉开自己与猫的距离，她坐在店内的椅子上远远地看着，老板的女儿在逗猫，切原赤也在一旁屡屡尝试摸猫，老板一边笑一边收拾桌面，对柊原惠子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吧。”
她摇摇头，帮忙把几张空碗摞在一起，筷子握成一束。柊原惠子偶尔也会羡慕猫，被老板的女儿给予不可替代的爱，被其他人屡屡靠近，即使曾经伤害过对方。
“如果你们想，”老板说，“她会很希望你们也去家里做客的。”他把女儿的新家地址写在纸条上，交给柊原惠子，“去吧，赤也也想看小猫吧。”
柊原惠子不知道老板为什么把纸条交给自己，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小心地收进钱包里。
切原赤也思考着说：“不然我也养只猫吧！”
他们并肩在街道上走着，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路两边的招牌的灯光或强或弱地亮着，他们在灯光的群山里翻越。秋天的晚风开始带上凉意，露出一点冬天的感觉。再往前走过一个红绿灯，他们要互相道别，尽管这么晚，把女生送到家门口才是绅士的作风。
“怎么突然想养猫？”柊原惠子说，“猫不会帮你写英语作业哦。”
他嬉皮笑脸的。“惠子看起来很喜欢猫嘛！到这儿我拐弯，惠子拜拜！我到家给你打电话。”切原赤也挥手道别。
柊原惠子停下来等红绿灯。往常切原赤也会目送她穿过马路再走，今天的反常向柊原惠子告密他心里的不平静。是因为他说想养猫的那一句话，还是更往前的时间点？这个秘密悄无声息地溶入黑夜里，和许多个秘密一样，背后潜藏着难以言表的心事。比如柊原惠子反常地想要叫住他，想要他把自己一路送回家，他会看到没有一盏灯亮起的独栋小楼，骨骼与血肉都是钢铁的看门犬在院子里趴着，摄像头的眼睛在寂静里发出运作的细微响动。切原赤也会惊慌地说，你家人睡觉好早！然后又指着机器狗大声说，哇，好酷！柊原惠子就把那只机器狗抱起来给他看，冷冰冰的，坚硬无比的，异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