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源县衙。
原属于县令的宝座换了主人。
一条身高九尺、燕颔虎须的大汉坐在这里。一眼望去, 好似一座巍峨耸立的山。
室内的空气仿佛受他挤压而变得稀薄,以至于被带到大堂的方先生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默默听完上首这位方天王发出的“招贤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老夫只是个教书匠, 请天王另寻高明。”
大汉不悦地皱起眉毛,又重重舒展开来。
想到戏文中看过的桥段, 他像模像样起身来到方先生面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势。
只是一开口未免“糙”了些: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读书人, 天王军正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 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这、这……”方先生惊得连退两大步,心说若真在反贼处挂了号,岂非晚节不保?
身为一名传统文人, 他固然看不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也同情被敲骨吸髓的百姓,却不代表他能认同暴力反抗的方式。
“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永远是心怀理想的读书人的第一选择,而非造反作乱。
他只好含糊其辞地推托起来。
大汉的眉心再次不耐烦地一跳。他强行按捺下去, 扯出个笑容。
听说越是厉害的读书人越是矜持,天王军首领方鼎决定拿出“三顾茅庐”的耐心:
“先生不必客气。你我都姓方, 指不定百十年前是本家呢!县令都降了, 先生何不加入我天王军, 咱们共襄那个、盛举?”
他越是和颜悦色,方先生越是不肯屈就。堂堂读书人岂能与反贼为伍?
当下作揖道:“老夫只会治学,对行军打仗与治理地方皆一窍不通,天王实在高估我了。”
言罢,他袖手而立, 不吭声了。
方鼎的脸色难看起来。
“你这老头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他的耐心彻底告罄, 笑容逐渐狰狞,“随便到县衙抓个人问问,谁不知你当过州牧府的幕僚?州牧那等大官你能辅佐,看来是嫌弃本王这个粗人啊……”
尾音犹在堂中飘荡,杀气已从他微眯的双眼中逸散而出。方先生激灵灵打个寒战,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可不是从前那些谈不拢就能一拍两散的雇主……他竟然产生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假象?真当这位方天王拿不动刀了吗?
然而,这份醒悟为时已晚。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
直到被简单粗暴地拖下去,关进县衙大牢里,与昔日的东家辽源县令做了邻居,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几乎想要以头抢地:
“???究竟是谁在以讹传讹?老夫真的只是个教书匠,真的当不了幕僚啊……”
县衙大堂里,方鼎火气未消。
左右纷纷骂道:“这老小子忒不识趣,竟敢拒绝天王的再三招揽,多半是那狗官死心塌地的狗腿子。什么满腹学问的读书人,我呸,分明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所谓狗官,指的是辽源县令。
须知辽源县令半夜出逃时带上了全部家当。黄金、珠玉、古董、地契、银票,满满装了两车,另一车则是他最爱的宠妾。
被他抛弃的城池里,有他的父母妻儿,有惶惶不安的百姓,还有老弱病残的守卒。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破旧,连兵刃都生了锈。谁又能想象竟然是一县之地的官军?
辽源县令第一时间逃跑的缘由就在于此。城中守卒的战斗力,谁能比这位常年上下其手、贪墨兵备军饷的辽源县令更清楚?
哪怕事后被天王军五花大绑扔进县衙大牢,他懊悔的只是自己跑得不够快而已。
提起辽源县令,众人面上都浮起浓浓的厌恶之色。好色、贪婪、懦弱、无能,如此废物都能忝居县令之位,天王为何不能?
“我看也不必将那狗官留到明日再杀,不如今日就送他和他的狗腿子一道下去!”有人愤愤然道,“别白白养着费粮食。”
群情激奋之际,一人匆匆而至。
“天王,衙门外有人求见。”
自打攻入辽源城,城中家家户户对他们躲都来不及,竟然还有人主动前来求见?
方鼎大奇:“什么人?”
“……是个道士。”传话的手下似乎觉得太过含糊,补充道,“很年轻,很不一般。”
·
时间回到十月十八日的夜晚。
深夜出逃的辽源县令被天王军堵在城外;没能提前离开的方先生在家中心忧如焚;而城西的医馆,则被急促的叩门声敲醒。
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叩开了医馆的门。在他背上,是另一个昏睡不醒的小乞儿。
“小六发烧了,烧得好重……”
月光映出他惶急的小脸。见到出现在眼前的少年道人,憋在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
“小道长,求你救救他……”
片刻之后,医馆敞开的门再度合拢,门口已空无一人。从始至终,仿佛无事发生。
医馆深处,一豆灯火点燃夜幕。
有人在灯光下切脉、施针、熬药。
深夜拜访的小客人乖乖坐在一旁的胡凳上,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躺在床上的同伴。
床是雕花梨木,青色的床帐仿佛雨洗过的天空,与小道长的道袍一般颜色。
犹记得半个月前第一次在这张床上醒来时,他还傻傻地以为这是死前做的美梦。当时的他一动不敢动,唯恐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