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和做民是不同的。
做民,只需要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做活时做活,该休憩时休憩,若是多读了圣贤书有了兼济天下的念头,至多不过广撒钱财资助天下劳苦生民,多存一份道义。
但做官却不行。
为官的人心不能硬,因为他是御下黎民的主君和父母,就算不能做到爱民如子公正严明,也至少要有几分慈悲心肠,多做几件实事。
为官的人心也不能软,因为近四百年皇权政治过往走来,尽管万般不愿承认也还是不得不承认,人力有穷尽,汉廷亦有不可为,甚至处处不可为。
做官的智慧绝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腔孤勇——王莽新政时复古崇周一众举措,杨邱每尝读到都要发笑;也不是自以为清醒兀自避世的毫无作为——因高山难以攀登而止步不前,难道世间都是坦途吗?
为官,到底是做罪在当代、利于千秋的功绩,还是行功在当时、后患于世的政令,全凭自身的政见。
功绩与骂名是为官者的命运,既然做了,就不要怕抗下责任,好的坏的,受了便是。
“胡麻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些害处,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秘而不宣,若今日布告出去,必被人利用,那来日的危害便等到了那日再说好了……”
“但……”黄月英犹豫,“如何就知道一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呢?”
虽然这也是黄月英确切的担忧,但这就和大/麻会被各种实验研制出来一样,只是她个人的揣测,怎么能以此为前提呢?
“因为人心如此,这确然就是必会发生的事……”阴谋阳谋,所谓计策谋的不就是人心?不若他们这些读书人何以轻易论天下?
见黄月英面上不赞同的神色渐浓,杨邱摸了摸胡须,他想她还是太像她父亲了,虽说着时人愚昧蠢笨的话,但却总是以民自居。
他想着孩子还小,总可以慢慢教,于是转了话头:
“那便算最糟的情形,告了毒物即可堂而皇之地出,被诸侯用以彼此攻击;不告毒物多年后出,最后是将其用于士族享乐还是民间疲民尚不可知,便是后者,到时再将害处宣之于众也不算晚……”
至于,一两个未明危害不幸沾染的人,只能说是命该如此了。
黄月英确实是被说动了,尤其是大族们私下制出来毒/品,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先搞出一波自我消耗。
虽然无论是士人还是生民,沾毒都是绝不该发生的,但如果两害相权的话,怎么取舍真是显而易见了。
见黄月英有松动的意思,杨邱也放了心,人还是受教的,他语重心长道:
“你要记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要做君还是做民,想清楚,万不要再搞不清自己的位置……”
“按理说,你乃黄家女,也从不是一般生民,竟生来对庶民感受如同身受……”他这一句是自顾自地感慨:“莫不是长在乡间的缘故?”
莫不是缘此才能看透士族与黎民的对立。
黄月英却愣了一下,今生她是个地主的女儿,但地主“不务正业”,不仅在地主里排不上号,在士族里也自己“排挤”他们所有人。
而前生她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即便有着特别的专注力和卓越的学习能力,也不过是让她勤勤恳恳地考上了top级重点,但计算机专业的时代风口说过就过,最终却依旧是在有限的信息里做科技民工罢了。
而她硕士期间,就是有那样的同学,高考就知道未来世界发展的方向在哪里,就能凭借从小耳濡目染的触觉和家庭的资源,在金融圈子里如鱼得水,从不困顿从不迷茫。
她从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她不能保证那政令下只是不够“幸运”的人不是自己。
这时杨原带着下仆上前来摆饭食了,两人便停了话,饭菜摆好了,杨邱又叫下仆们离去,杨原自己留了下来。
杨邱胃口不好,只挑挑拣拣吃了几样东西,杨原在一旁劝食,杨邱不耐烦,便转头向黄月英问起家常。
听说黄月英刚去拜访了张虎、陈生,他哼了一声,慢悠悠的:“这事做的有些欠妥当,你以为襄阳的大族是为什么要对他二人敬而远之的?”
难道真是因为自持身份,不肯与宗贼为谋吗?士族的身段多灵活,只有她父亲硬挺着风范做君子。
或是真为她父亲抱不平,联合在一同教训这群兵卒?若真如此,她这时去给那二人送礼岂不是种背叛?
黄承彦当不会如此愚蠢。
那二人眼看着就不是有谋略才干的样子,偏安于一隅后再没有新的攻势,这样的势力,在乱世之间,被人取代是迟早的事。
便是汉廷,如今也不过是因董卓正打着仗,无心收复,待尘埃落定,他二人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到那时,不论襄阳的新主是谁,你曾和他们走得这样近,虽然他动不得你,但心里有芥蒂将你凉在一旁还不是顺理成章,谁都不会说什么。
大族们不多,也不少,你看少了你一个,其他著姓是愁是乐。
黄月英和黄承彦也不是没想到这些,只是时间这样有限,谁知道襄阳的下一个新主要什么时候到来,难道这不知道期限的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就要这样瞻前顾后地荒废下去吗?
要么她们趁着这个时机,快速地膨胀成日后新主和士族联合都动不得的庞然大物,要么她们就拉拢能合作的世家,一起对抗旧士人集团。
前者风险极大,后者,黄承彦扒拉了襄阳的一圈豪族……
“月英也不是想一家独大的……”
杨邱见黄月英看了眼杨原,又看向自己,笑容显出一份腼腆,突然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