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更衣。
经年未见,却还是那个别扭性子。
白苓暗自失笑,随人去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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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收拾妥当用了膳,已近巳时五刻。
安阳身子不便,委身在围四合如意榉木雕镂龙凤呈祥纹路拔步床,她倚着软垫,靠在床缘,神色动容,自方才用膳便一眨不眨地瞧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思及昨夜,陆嬷嬷与她守在床前,泪眼婆娑道,自她音信全无,安阳便夜夜在佛前祈福,以佑她平安无虞。
白苓唇边牵起温和笑意,柔柔出声,轻轻回握住安阳的手,“郡主莫忧,民妇一切安好。”
轻飘飘一声却重重坠入安阳心湖,泛起层层波澜。霎然,鼻尖一酸,水光盈上眼眶,“为何回京,也不教人同我传个信?”
“……”
她本不欲在上京久留,既不告而别,便是不想与从前再有牵扯。若非偶然,亦不会再与故人相见,又如何好再去信攀熟?
安阳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仍为当初之事不平,面上浮现歉意,“我原以为他心中是有你的。”
“告诉宁瑄那事,本是想着你性子温吞,如此好教他留意到你的心意,可没料到,这般竟险些害了你。”
白苓眼帘微垂,鸦羽般地眼睫在眼下布落小片阴影,“民妇知晓,心中亦无埋怨。只是而今,已不便再提及过往。”
安阳见她萧然尘外的神色,似这才惊觉,她已梳起妇人簪发。
思及曾经,她将精心缝制的香囊递到她手上,那般温婉明媚的神采,似乎再难以见到。
终究,物是,人已非…
她不再是从前模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适时,一个着苍青色的贴身女使杵在门外,脚步踟蹰着犹疑不决。她的身影落在门扉上,叫人看着也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陆嬷嬷微不可见地紧了紧眉头,出了前厅着人询问,那女使附耳悄声回禀。
陆嬷嬷听罢,眉梢一挑,看了眼院外,也陷入迟疑,再动身返回时,脚步明显沉重了些。
室内二人一同看向陆嬷嬷。
陆嬷嬷斟酌着开口,“盈花来禀,道王爷在院外赏了近一个时辰的菊,门口小厮来问,是否请王爷进院?”
安阳听罢,面色骤然冷凝,峨黛紧蹙,缄口默声,只摆了摆手。
陆嬷嬷会意,轻叹了声,若王爷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心思,何至于与郡主走到今天…….陆嬷嬷到底还是心疼自家郡主,并未多言,悄声退出吩咐底下人不要多事。
白苓不知内情,只是听着这话,又思及昨日……倒似夫妇二人生了龃龉……
安阳身子沉沉向后靠去,深深陷入柔软的缎面叠绣百卉引蝶的靠背中,面上疲惫,近似叹息道,“……你说的对,人不能指着情爱过活。”
安阳眼底尽是倦怠,浅浅扯动唇角,似嘲讽却苦涩无比,“此话,从前你说时,我不信。如今后悔,却是晚了。”
“可你瞧见了吗?”安阳抬手指了指屋外,“这着实让人发笑,如今,他想给,我却不想要了……”
她是笑着说的,可教旁人看来,却极尽苦楚凄然。
白苓看得心口一疼,却不知从何安慰。往日的安阳郡主,即便被五殿下处处冷待,被其他皇子公主调侃作五殿下的小尾巴、跟屁虫,也甘之如饴,乐得自在。如何才过去短短四年,便被消磨殆尽…
“我不明白…”安阳面有痛色,轻摇着头,她眼底浮现浓浓的迷茫,看向白苓,“他既不愿,为何要答应这场婚事…..既成了婚,又为何要百般折辱….”
白苓眼眶一酸,“郡主方才产子,不好生了郁气…”
闻言,安阳视线飘向一旁的摇床,那个小不点般粉嫩的孩子正睡得香甜。
“这个孩子……”安阳摇了摇头,神色落寞,心有不忍,“是我的筹码……”
“我本欲同宁俨和离……可他不肯,皇帝伯伯也百般劝阻,就连皇后娘娘也只是叫我宽心,更不必说他的母妃明妃娘娘……你清楚的,我不是皇室之人,我的存在本就只是抚慰圣心的一个寄托,陛下又如何会不顾亲子而偏袒我这个外人…..”
“宁俨曾说,他的王妃只能是我。”提及此,安阳笑了笑,眼底却一片寒凉,“从前,是我痴傻,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反而暗自欣喜,以为…他心中至少是有我的。可如今看来,这只怕……是他意欲韬光养晦,才娶了我这个在京中毫无势力的孤女,全是遮掩罢了…”
安阳从前是最天真不过的性子,如今,竟能看破京中诡谲,白苓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我记得你曾说过,女子存于世间,不该只为相夫教子、绵延子嗣,更理应臣服本心,接纳自己。从前,我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他一句勾栏做派,我便舍了自幼喜好的音律。他一句聒噪,我便学起旁人端庄贤淑的模样。而今想来,深觉不值……”
安阳对上白苓忧心的双眸,忽而从过往抽离出来,挤出一个笑脸,语气轻快了些,“瞧我,尽与你倒苦水了。左右宁俨还算守诺,自腹中有了孩儿,再兑现承诺,不再踏足我的院子,亦不干涉我的私事。如今他于我,不过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罢…”
她浅笑着,“虽出不得府,但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倒也得趣。”
白苓思及昨夜一闪而过的身影,怕只是安阳无所察觉啊……
半晌,沉沉地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