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惧水,情绪波动又太大,喝过安神汤后,已经睡下了。只是……”
身后的太医欲言又止,刘胤看着窗外的景致,长指摩挲玉扳指,淡声说道:“朕最厌话说一半。”
太医心里一紧,继续说道:“只是长公主的脉象极差,气血两虚,需要好好调理,饮食方面也要多多上心,多吃肉、蛋,不能再顿顿吃素了。”
刘胤眉目微动,她自小就喜欢吃肉,尤其是细嫩的鱼肉,喜吃鲈鱼脍,离宫去了寺庙后,自是将荤腥都戒了,三餐皆是素食。
一晃,都快两年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微臣陈耀之。”
刘胤吩咐道:“往后她的平安脉,便交给你请了,退下吧。”
陈耀之告退,偌大的殿中又恢复了宁静,天子长身玉立,仍站在窗边远眺,不知在看树上的什么东西,颀长的身影投下,满是肃冷的气息。
“张金贵。”
突然被叫到名字,张金贵上前几步,来到天子身边,“奴婢在。”
天子冷声说道:“朕不相信这是一场巧合,给朕细审那名内侍,今日朕要一个结果。”
张金贵虽看不到天子的神情,但能感受到周身沉降下来的气息,他不敢马虎,领命立即便出去办了。
信陵王突然出现在御花园,偏巧就遇到了永宁长公主,好巧不巧有艘小船在岸边,那船还破了,若非天子烦闷出来散步,看见池面正下沉的船,及时救了姐弟二人上岸,后果不堪设想。
朔风吹来,厚重的云团遮住明朗的日头,天色在一瞬间变得暗淡。
刘胤敛了目光,转身离开窗边,撩起龙袍一角,在榻边坐下。
一闭上眼睛,便是她拉着他衣袖,哭泣的模样,满然无措又委屈至极。
她向他认了错。
可平心而论,她又做错了什么?
刘胤唇角紧抿,指腹摩挲玉扳指,心中蹿起的闷意越聚越多,久久挥之不去。
少时他承诺,不会抛下她不管,然而这几年他却因为她母亲的事情,将她越推越远。
永宁温顺乖巧,性子软软的,也怯生,入宫那会儿谁也不认识,常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
他一出生就是储君,父皇对他寄予厚望,故而课业繁重,行为举止皆以最高的标准约束,他被剥/夺了喜好,所学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日的社稷。
只有母后懂他,后来母后因病薨逝,后宫妃嫔对他的好,皆是有利所图,他虽年纪小,可真心与否,还是看得出来。
后来随父皇南下,他在街上遇到了一名被混混欺负的小女娃,于是顺手救下她。
小女娃灰头土脸,躲在树后面,悄悄探出个小脑袋,两眼泪汪汪,又怯又怕地看着他,显然是被混混吓住了。
好半晌,她才怯生生地从树后出来,央求他道:“哥哥,我娘亲病了,发着烧。”
她哭着,小手抹着眼泪,断断续续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找名大夫,救救我娘亲。”
不过是桩小事,他让随从去医馆找大夫,看她可怜便送她回去,路上问及她的家人,才知她父亲不在了,与母亲相依为命。
可听口音,母女二人并非本地人。
可怜呐。
他留了些银子给二人傍身,却没想到翌日冒死闯画舫的妇人,竟是小女娃的母亲——
李氏有冤要申,有奏要禀。
他将李氏母女带到父皇面前。
蜀地多地震,夏季又水灾频发,朝廷拨款众多,但用于灾后重建的钱却越来越少,李氏的丈夫仓曹参军察觉不对劲,无意间发现那些扣下的钱全被拿去招兵买马了——
益州太守勾结前朝余孽,意图造反。
丈夫将妻女二人安置回娘家以后,冒死向刺史状告揭发①,可没几日妻女就得到了他的死讯:益州太守倒打一耙,污他贪了军饷军粮。
李氏悲怆,不愿丈夫受此污名,不能让前朝余孽的造反计得逞,但蜀地已经不安全了,她不敢贸然投奔,欲带女儿去京都告御状,途中听闻天子已经南下,便辗转来到这里。
李氏说完便撑不住,发烧晕了过去。
这几年确实有前朝余孽生事,父皇不认为李氏说谎,立即派兵前往蜀地,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氏有着倾国之姿,赤忱之心和那股韧劲更是让父皇钦佩,于是不顾诸臣反对,将丧夫不满三月的李氏带回宫中,封为惠贵妃。
其女赐封号永宁,尊为大黎的公主。
对于父皇的强取豪夺,刘胤不怪李氏母女。
李氏仗着恩宠万千,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树敌无数,无形中也给年幼的永宁招来恨意。
初入宫中,永宁怯生,缺乏安全感,似将他当成了宫里的另一个依赖,作为名义上的兄长,他便格外照顾她。
恨李氏么?
自然是恨的。
李氏害得当年他剿反中毒,命都差点没了,而后又想用蛊毒控制他,让他成为傀儡。
这一桩桩见血的事情,他岂能不恨?
他口中虽说“代母受过”实属荒谬,可心里却早已将恩怨归咎到永宁身上。
恨永宁,然而瞧见她受了委屈,他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去。
他看着长大的乖巧妹妹,她心思如何,他又岂会不知?
清冽的龙涎冷香萦绕在鼻翼,刘胤烦闷地揉了揉眉心,满目都是永宁梨花带雨央求他的模样。
多年过去,那个常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原来已经长成娉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