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间,李府开门掌灯。
申时末,酉时初,丫鬟添酒续灯开新宴,李霆云没去府门口相迎,而是独身在席间等候。
席面还是那个席面,他依旧靠在主位上,但心思却不在即将亲来的裴琨玉身上。
他在想孟韶欢。
韶韶,韶韶。
他亲手调养出来的琼脂玉蕊,引他茶饭不思,只一想到这个人,他浑身都像是要烧起来似得。
而裴琨玉恰好从廊檐外行来。
远远听见裴琨玉的脚步声,李霆云换了个坐姿,缓缓撑起身子往檐外看,他想,今日裴琨玉又来做什么?
裴琨玉的性子一贯冷淡,从不插手旁人之事,纵然有百胜侯担保,他也只会开一次口,绝不劝第二次。
今日,他又为何而来呢?
但不管他为何而来,李霆云都一般招待,先歌舞奏乐,后饮酒寻欢,待到酒酣人醉,李霆云又看向裴琨玉。
裴家二公子今日罕见的饮多了酒,坐在席间竟有几分醉玉颓山之态,眉目紧锁,不知在思索什么。
李霆云看着觉得好笑,心说裴琨玉竟然也会迟疑,他耐着性子等,终于等来了裴琨玉开口。
裴琨玉一开口,就说了一件大事。
“近日,裴某因缘巧合,得来了些关于庄大人之女,庄大姑娘,庄寻梦的消息。”裴琨玉捻着手中玉杯盏,淡然道:“听闻此人此时正藏匿于漕运港口处,小侯爷若有空闲,可去寻一寻。”
李霆云面上散漫的笑意渐渐敛下,抬眸看了一眼廊柱外站着的私兵。
私兵是他的亲卫,只一个目光,便立刻领人下去了——他们现在就去寻人。
“裴兄送我这消息分外重要,这恩情我记下了,日后裴兄若有吩咐,霆云必不推辞。”过了两息,李霆云拿起酒杯,敬了裴琨玉一杯。
他这回的话倒是真心。
虽然他性子蛮横,但旁人若帮他,他绝不会不识相。
裴琨玉端起手中酒杯。
此刻吹埙吹箎,正融融时,他当将孟韶欢之事重提。
但他裴琨玉一生端肃严明,折矩周规,现下竟要讨要个旁人妾室,如此荒唐——
裴琨玉抿唇,正要言语,突听厅外有人通禀。
“孟姨娘到——”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裴琨玉后背一紧,目光下意识的落过去。
孟韶欢正从廊檐外行进来。
她今日没有再穿那身妓奴的波斯衣裙,而是穿了一套薄纱云丝对交领拖尾长裙,上绣雅黛色梨花枝,一头墨发盘绕成垂月鬓,上簪了一支玉兰花银簪,一张面似梨花白,行进来时,纤若枝柳,触目柔肠。
檐外落月如雪落,拂了一身满。
方才都在饮酒的两个男人莫名的都顿了一顿。
孟韶欢似是未曾察觉到她的失礼之处,端着酒壶进来,说要为李霆云添酒。
添酒这回事儿,有的是丫鬟来做,哪里轮得到孟韶欢来?但她偏偏就来多此一举。
李霆云端坐案后,抬眸看向孟韶欢讨巧的模样,心底难免得意。
孟韶欢这般眼巴巴的跑来,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女人嘛,也就那点小心思,除了争宠就是争宠,他之前说了晚间要去寻她,又临时接了裴琨玉的约,将她晾到了一旁去,想来,她是怕他晚间失约,所以特意来他面前转一转。
罢了,虽与礼不合,但难为她为他费心了,就允她骄纵一回。
李霆云下颌轻点,带着三分宠溺,道:“添酒吧。”
孟韶欢端着手中酒壶,先给李霆云杯中倒酒。
她跪坐下来时,一张面乖巧的紧,十分惹人怜爱,李霆云吞了她的酒,心底里烧起来一股灼灼的欲念来。
孟韶欢恍若未觉,随后又去给裴琨玉杯中添酒。
她起身时,宽大的水袖挡住了手中酒杯,没人瞧见,那纤细的手指在酒壶后的手柄上轻轻地拨弄了一瞬。
她的指尖带着一点细密的冷汗,拨动手柄的时候,她的脑海中瞬间回荡起了李挽月的话。
“壶中有两种酒,手柄下面有一个小机关,你给李霆云倒无毒的酒,给裴琨玉倒有毒的酒。”
“放心——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只是一些助兴的小玩意儿。”
“事后,我必保下你,日后到了侯府中,我也会给你庇佑,有我在,就算是日后的世子妃进了门,也绝不能欺到你头上去。”
孟韶欢一步一步走向裴琨玉,缓缓在他案前跪坐而下,举起手中酒壶,抬手倾倒。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酒杯中,却并未看向裴琨玉,自然也就不知道裴琨玉在看她。
那时廊柱上放着的夜明珠散着幽光,泠色岑寂,清酒盈盈,裴琨玉身着云纹长衫,端坐于案后,若松枝载雪。
裴琨玉本不想看她。
但偏生,人越不想做什么,便越会做什么,他心中想着不看她,他过来时,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她。
她正在斟酒,素手一台,静颜美粉,身着这种浅淡颜色,便似白堂渡雨,溪声俏花来。
樽中酒满后,她正抬头来,那双眼怯怯望向他。
灯下几缕淡色,花坠袖,月满身,绝色满清河。
这时候,她的眼又与梦中的眼完全不同了。
梦中那双眼使裴琨玉心中发堵,时时刻刻不肯入梦,不愿再看,但现下这双眼,却让裴琨玉莫名的心口发淖,挪不开目光,只定定的望着。
分明是同一双眼,但每一次看,却是不同的滋味儿,她单单在这里,就让裴琨玉喉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