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云母亲叫莲尔,没有姓,据说她从六岁时就跟在长公主身边伺候,随着她锦衣玉食长大,又陪着她出宫立府,前往临安封地,看她一生顺遂。
那年先帝唯一的妹妹,也就是王朝唯一的公主出嫁,四处风光,莲尔在人前也越来越受尊重。
直到那夜风雨重,后院红绸迷人眼,驸马一位远方的没眼亲戚不小心拉住了莲尔的手臂,也扯住了她大半辈子。
第二天长公主李玄菀端坐在高堂之上,随手指了处宅子出去,莲尔也就这样安了家。
一年后沈轻云出生,连名字都是长公主赐的。
只是长到七岁的时候,正是垂髫的年纪,她父亲沈祥染了病便去了,正巧长公主说自己身边人用不惯,让莲尔回来。
沈轻云永远都记得,那天早晨她母亲抹掉泪,替她将头上的孝帽摘掉,万般深沉:“云儿,人贵自知,娘这一走,是去给你找个好归宿。”
彼时的她没懂母亲的意思,只红着眼眶郑重点头。
再后来,便是浮令先生来,带她走,去了南边。
一路上峥嵘山势,崔嵬高绝,苍翠屏障峙于天地之间,她年纪小,先生怜她,却也频频望着她摇头。
遇到的师兄师姐们都很好,他们一行人带她去看大漠平川,也看小桥流水,教她笔墨皴擦,眼看着她笔法越来越老练,也听师父夸她最有灵气最有天赋。
只是沈轻云万万没想到平凡日子竟会忽然到头,十四岁那年师父让她传所有的人来,又在堂前那棵银杏树下拨了所有的银子出去。
“师父庇佑你们许久,如今除了云儿之外,最小的也十六岁了,师父这里庙小留不住你们,山水一程风雪又是一程,师父想让你们记住我们走过的所有风沙,记住彼此参与的每一次扬鞭,更重要的是别扔了手中的笔,其余便随君便了。”
沈轻云记得那是个春深迟暮,夏日初长的时节,银杏未变成焦黄,长势丰旺的梧桐留下荫庇,师兄师姐们依次给师父磕了头,轮到她的时候,师父拦住她,他摸了摸花白的须子:“你随师父走。”
*
再次回到临安的时候,已经是明月外照的夜色时分,江南多雨,雨送黄昏,城郊的老宅已然荒老,满城春色变得薄弱。
母亲坐在旧宅的榻上等她,棉衾湿冷,夜露沾衣。
沈轻云刚进门,莲尔就急忙站起来,半支蜡烛昏暗,她就借着这微光趔趄着去寻女儿。
双目相对的那一刻,母女皆红了眼眶。
沈轻云看着眼前这位女子,七年未见,当年离别时风姿尚存的女人如今已经被岁月蹉跎,人只余空空瘦意,她的头发白了不少,面容也苍老许多。
“云儿。”
“娘。”
莲尔干瘪粗糙的手抚着沈轻云嫩白的肌肤,看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虽说母亲缺席了自己数年的美好时光,可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沈轻云在泪落前先用手帕拭去面前人的泪珠,“娘,您坐下说。”
“哎,娘这就坐下。”
沈轻云赶了将近一月的路途,又多走水路,如今也被晃得憔悴,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回话:“女儿跟着浮令先生学画,他待弟子们很好,也倾囊相授,更不必说衣食了,未吃什么苦。”
莲尔泪痕透殇,却依然可以分辨出来她是个美貌女子,听到沈轻云这样说,接连重复了两遍:“那便好,那便好。”
最后她似乎也问无可问,交代了两句便要走。
沈轻云站在屋子中央,下意识攥了下莲尔的手,“娘,您去哪儿?”
她听见一阵浅浅的抽气声,紧接着莲尔回头,面上存着安抚之意,“娘自然是回长公主府里,这也就收拾了两间屋子,你和先生一人居一处,娘回娘该去的地方。”
“可天色已晚,怕是...”
“娘得走。”莲尔一脸严肃,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沈轻云愣了好一瞬,才缓缓道了声“好”。
*
待到天明,叩门走进来的是长公主身边的丫鬟,她端着新衣,语气疏离而漠然:“长公主召你,换上衣服便走吧。”
沈轻云性格内向腼腆,自记事起便一直被护着长大,又是众多弟子里的小幺,娇养又宠惯。
虽说她现在年少不更事,却也知道临安不是先生的素辉堂,昨夜娘的表现那样谨慎生分,只怕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会关系到她们母女甚至是浮令先生。
她从床上下来,丝毫不失礼数,“是。”
长公主府邸是和自家旧宅完全不一样的,严格的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四合院落,端方有序。亭台楼阁飞檐覆瓦,抄手游廊上金顶石壁,绘着各种各样神兽图案,到处都是雕梁画栋。
穿过幽静的白玉兰林,才到主殿。
沈轻云站在长公主所居的鎏金殿前,丽日迷眼,春风浩荡,古槐的树影盖住正堂的长窗,也在她脸上留下飘忽的斑驳。
给她送来衣服的人把她送到这儿便自顾自离开,守在殿外的穿团锦琢花罗裙的小丫鬟上前来迎接她:“姑娘在此地稍等等,长公主去后面临风居了,这几日小侯爷身子不太爽利,公主携了赤豆粥去瞧了。”
旁边面冷的姑姑斥责她:“给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小丫鬟脸色一红,道:“奴多嘴了。”
沈轻云低下头,不发一言,似没听到。
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一行人便浩浩汤汤地从西边而来,沈轻云抬眼去看。
为首的那位穿着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锦衫,长裙逶迤曳地,那人背挺得直,仪态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