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巡海年时久远,具体在哪一年早已不可考,但景王还记得那时的他也才十几岁,在朝中虽说还稚嫩得很,却已展现出了与素来温和的赤乌截然不同的执政风格。
赤乌见朝廷内外对大王颇为信服,便放心巡海,为期三月余。
第一次乘船的赤乌不仅吐得翻江倒海,白日里见海天一线,夜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人好像只有在此时才能意识到自己不过蜉蝣蝼蚁,便是连他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四海将军向皇帝传授海上经验,譬如平躺养神缓解舟晕之症、行船时蔬果异常珍贵、海产鲜美但不宜多食等。久而久之,赤乌便同他们亲近些。
舟人水手也时常说些海上见闻,蛟龙镇海、鲛人泣泪的情景虽未见过,但人人皆知东海以南却有一座神秘的海上之城。
“陛下到时候便知道了。”人人都这样说。
日夜行了月余之后,赤乌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白龙珠城。
隐去身份的皇帝刚上了岸,脚底有些站不住,而久候的人们听说等来了一位大人物,早早备了八抬藤椅来迎接。
城中金果、椰子、阿萨陀这些在魏境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白龙珠城随处可见岸边有晒得黢黑的精壮男子拖网收海货,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又让他长了一番见识。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城内妇人尤其多,人人皆坦胸漏背,半佝偻着身子倚在沙土贝壳垒成的矮小房屋旁好奇地打量着将入城的他们。
赤乌垂下眼去,心道此海城风俗与魏实在大相径庭。然而也正是君子的这一闭目,使他未能发现女子们麻木中透着绝望的眼神,也便发生了后来的事。
白日城主叩拜过他,领略一遭海城风光之后,夜间下榻在城主准备的别苑之中。
将要休息时,韩敏在外间报说城主使女婢进献南国特产龙涎熏香数支,可以活血益气,于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赤乌平日也用过龙涎香,但海城的龙涎定然纯正,于是便允了人进来。
点香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着抹胸半臂,下着纱裙,圆脸杏眼,眼神天真纯净,皮肤虽黑,却有别样的恬静。尤其那一双眼睛,像极了罕见的黑色南珠。
她跪在榻前点香,赤乌命中无女,只有三个儿子,越看她越是欢喜。
他问小姑娘:“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姑娘扬起脸,甜甜朝他一笑:“回大人的话,奴婢今年十二岁,无父无母,是城主大人收留奴婢,还给奴婢饭吃。”
“真是可怜。”赤乌又问,“或许你不高兴,但我很想知道:你的父母是如何亡故的?是出海的原因吗?”对于大海的恐惧,即便上了岸也深深刻在皇帝心中。
小姑娘笑了,双颊漾出一对酒窝,牙齿洁白整齐。
“奴婢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又怎知原因?”
赤乌一愣,还未等他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小姑娘已经展开双臂。她的抹胸与纱裙已被丢在一边,未发育完全的躯体干瘦扁平,像白日岸边被穿在网上晾晒的海鱼。
他惊骇不已,而她却扬起那张依然纯真的脸看向他,说:“大人,奴婢可以了,奴婢帮您宽衣。”
那只湿润晶亮的小手探向他的腰间的丝绸缎带,动作是那样老练,老练到须臾之间他寝衣大敞而开。
他欲挥手推开她,又怕伤了她。正是这一心软,眼前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便低下头去,点燃了真正的龙涎香。
“啪!”
小姑娘被这一巴掌扇在榻下,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
韩敏闻声而来,见此场景亦是震惊。
而赤乌看着她那对瘦弱凸出的蝴蝶骨,抓起榻上的薄毯扔在她身上,涨红的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滚。”
小姑娘被带走后,赤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韩敏看在眼中,出去了一趟,过了约摸两刻才回来。
见皇帝未眠,韩敏才道:“陛下,这座城有蹊跷。除却白龙珠城,它还有一个名字。”
海上极乐窟。
白龙珠城种不出稻米青菜,百姓从出世起便食海产鱼虾,最后或因风疹、或食复、或积虫、或呕泄而亡。
岸上不缺海货,也不缺南国水果,拿什么来换?
食、色,性也。
白龙珠城的女子从此成了货物,被夫婿父母拿去易来些稻黍青菜。日子一久,肚子再次隆起,也不知是何人的种,若是男儿便又是一张嘴,随便抛入海中;若是个女儿,养一养将来自有用处。
久而久之,便有了那样一个名字。
至于白龙珠城原本的名字,并不为外人所在意。因时下达官贵人好金银翡翠,并不爱南珠,一颗成色上好的拇指大的南珠顶多换来一人份的青菜,还不如家中妻女一刻钟换几斤米来得实惠。
那个皮肤黑黑的、眼睛像珍珠一样的小姑娘便是这样出世,她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她每晚仅需在不同大人的身下待上一会儿,便能吃到粒粒分明的、没有一丝海腥味儿的、能让肚子里变得很舒服的香甜米饭。
这个事实令赤乌震惊,却也在其意料之中。这世道便是如此,倘若魏非强国,若人无依靠,怕是也同白龙珠城与这小姑娘无差。
赤乌想起那个小姑娘漆黑透亮的珍珠似的眼睛,说不出的心疼。
他一夜未眠,思来想去召来城主。
城主点头哈腰地来,听闻他要带那小姑娘离开时犯了难:“她啊…不太行,皇帝陛下不然再挑挑?我院中还有几百个像她这般年纪的丫头…”
“什么不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同朕说‘不行’?!”赤乌气得眼前发晕,执意要找到那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