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凌烟的见识,不能算短浅了。
就渡劫这回事来看,她见过被劈得外焦内嫩的,被劈到软烂筋道的,被劈到酥脆冒油的……也当然,见过灰飞烟灭的。
但是,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自己丹田碎了,浑身化为焦炭,结果眼睛一睁,又是一片崭新的天。
她抬起眼睛,盯着那正漏雨的破窗子。雨珠子跳到她的手背上,凉成一片。
这不是她的闭关洞府。
她生前也是玉虚门的太上长老,不太喜欢装饰,但也绝不是如此邋遢之人。
这儿弥散着木头腐朽的淡淡霉味,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理了。窗子上破个洞,雨水顺着灰淌下来,浑黄一片。
她躺着一张单薄的床榻上,被褥不知几年没洗过。
湛凌烟撑着自己,缓缓起身,这床板便嘎吱嘎吱响。
她的脚步难得虚浮,往下一望,胸口前吐着一大片粘稠的血,血迹还挺新鲜,像是刚刚呕出来的。
这也不是她的身子。
湛凌烟的目光凝聚在自己手上,她的尾指上生了一颗小痣,但这幅身躯却没有。
床头放着一张灰扑扑的铜镜,她拿过来拭去灰尘,对着看了一看。
这一眼,她不免皱眉。
镜里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但还是能依稀辩得五官。柳叶眉,薄情目,一眼看过去像是寒潭凉玉,病容憔悴苍白,再削了点烟火气。
不是难看,也不是讶然,而是这幅皮囊与她原本的身子长得很像,除却看着憔悴了一点,几乎一模一样。
湛凌烟抚上脸颊。
她修了八百年的道,万物皆有缘法,也许天道会给她指示。
女人刚欲结印时,心里一个咯噔,感觉有点不对劲。
她自视一番,这幅身躯的丹田里,居然枯竭得一丝一毫灵力都剩不下。
修道有十二经脉,根根通往丹田处滋养元神。
而这身子经脉俱废,就像是婴儿拔去脐带,丹田自然岌岌可危,逐渐枯槁。
湛凌烟皱眉,她咬破手指血替代灵力,伸出轻轻颤抖的指尖,在积灰已久的床头凳上,画了一个问天阵的雏形。
顾名思义,用来叩问天道。
她描得很老道,还未写完最后一笔,一股子奇异的感觉就随着指尖通到了灵识。
——你八百年清修,命不该绝。
那确实。
她不想死,想成仙。
——成仙之道,就在你座下四位徒儿身上。
她又哪来的四个徒儿?
——待会道友就晓得了。你此生,正是为她们而来。
这身子的主人,彻底死了?
——命数已尽。
湛凌烟的指尖微微颤抖,血液在她手上不断地抽离。每问一次都要消耗精血,这身子孱弱,她没有那么多精血可流。
终于问不下去时,她拂袖扰乱了阵法,喘息着,险些撞倒了墙头柜。
女人休息片刻,缓缓闭上眼睛,她需要了解更多。
既然此身主人已经死去,她不用再顾忌,便开始搜残魂。
脑子里是原主,闪过一生的记忆。
原主名为薛芷,如今所在的宗门,乃是三教九流都会汇聚的合欢宗势力。
她居于莲禅峰上,也就是湛凌烟脚底下如今待着的地方。
原主能坐到长老的位置,却废物得如此彻底,只因她是前任合欢宗掌门故友之女,受到了一些照拂,看这屋子布置并不寒酸,只是陈旧,想来从前过得还是不错的。
但是俗话说靠山山倒,在前任合欢宗掌门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罩着她了。她变成了宗门里人人能踩一脚的存在。毕竟随便挑选一个外门弟子的修为,都比这位薛长老要高。
残废成这样,连当炉鼎都不够格的。
受到外人排挤也就算了,她座下的几位徒儿,也各是各的冷漠。
在原主临死前的模糊记忆里,三徒儿施寒玉站在房门口,影子冷冰冰地,不知看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身边。
手腕被攥起,被人用力掰开里面的药瓶。
“师尊,你若要死了,药留给我吧。”
原主心脉受损,那是她保命的药。
她苍白的指尖攥着药瓶,苦苦哀求着,但是施寒玉却硬生生掰开了她的手,一把抢走了,连头也不回地离去。
“……”
湛凌烟睁开眼睛,一指抵上眉心,额角跳得突突的。
也就是说,原主还带有阵发性的毛病,是发病以后,没有及时吃药吐血而死的。
敢情不止废,还是个病秧子。
湛凌烟想到这里,顿觉胸口一阵气闷,喉咙动了动,她扶着凳子,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没吐出来的血堵在喉咙眼里,难受得险些窒息。
她猛一声咳嗽,再也没忍住,一口老血喷在地面,呈飞溅状,触目惊心。
她半个魂都丢出去了,两眼一抹黑,额上出了层细汗,缓了很久,才缓过来。
“……”
该死的。有点太病秧子了。
湛凌烟勉强扶墙站起来,看这身子的情况,如果不找施寒玉那丫头要回丹药,别说什么感化了——
她很可能就死在今天。
渡劫期老祖风光了一辈子,被雷劫劈到穿越也就算了,就这么窝囊病死了,她死不瞑目。
湛凌烟撑着病躯,推开房门。这莲禅峰上,入目所及的是一片萧瑟。
中间是一片浅湖,模样像是个早就不再喷水的泉眼,附近留下干涸的裂纹。
左右分别有两栋屋舍,艰难困苦地立着,比原主的住处还要破烂,感觉东南西北随便来一阵风都能给它掀飞。
应该是那四名徒儿住的。
“师尊。”
湛凌烟往右一瞥,正碰见一位十六七的少女。她长得沉静温柔,妙眉善目,像是庙里供起来的玉女像。
那少女见了她,便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