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后来猜,这夜是因着白日里同弋阳大长公主几句交谈的干系,她头一次梦见明公主的旧事。
仿佛是大段大段的,从前不曾详见过的,明公主的记忆。
说来,而今魏渊所有的记忆,或许只是明公主一生的十之一二,魏渊只是从前世所闻,今世所见中,大致了解明公主曾在陛下年幼时期权倾朝野。
而权力,极致的权利,明公主摄政理事那些年,究竟是如何威势,直至今日,在这个梦里,魏渊才得以窥见一斑。
是万邦来朝时位列首席。
是抗击北侉时挥斥方遒。
是夙兴夜寐,日阅奏折三百篇。
是唇枪舌剑,与世家朝臣据理力争。
是伏案的姿态,是清亮的双眼。
……
只是不知是否是在梦中的缘故,所见一切,都仿佛笼着一层轻纱烟水,隔岸似的看不分明。
魏渊竭力记忆,然而事实上并无所获,都是些碎片,在记忆长河里转瞬即逝的东西,或许只是因为足够光亮,才能够入梦来。
虽仿佛置身明公主体内,与明公主共用一双眼睛一副耳朵,却显然并没有共用一颗心。
真是可惜,这样一来,魏渊便无从得知,每一刻,明公主究竟是如何作想。
走马灯一样的画面里,一整夜,说来只有两个场景还算连贯。
一则明公主与南余烬的日常,与一则不知是明公主与谁云里雾里的对话。
与南余烬的对谈没甚意义,应当只是明公主一次普通的入宫,或者南余烬一次普通的拜访——左右宫中府中,御花园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再加上隔烟水似的画面,更加难以辨清。
不过不重要。
画面里的南余烬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至少比如今要更加年少,瞧着仿佛只有十五六岁。
明公主在与南余烬手谈。
下棋,魏渊其实学艺不精,前世还未家破人亡时,家中长辈着实肯耐心教导,只是魏渊毕竟年幼,就算天生神记,可将棋谱一一背下,也难免难以理解其中高妙之处。
后来沦落教坊司,专习琵琶暂且不谈,要紧的是,就算是专精棋艺的罪女,也不会被允许,以赢过对方,败坏来客的闲情逸致。
不过毕竟曾经学过,对这棋局,虽未必能解,也不至于全然看不明白。
南余烬正在节节败退。
明公主并无抬手放过的意思,南余烬眉头深锁,不禁目露哀怨。
而明公主不为所动,反而淡淡道:“你太贪。”
果真,南余烬一个迟疑,又是一片死棋。
“桑怀里没有教过你吗?”明公主叹了口气:“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南余烬低头不言。
“那就是教过了。”明公主点点头,同样沉默良久,才道:“罢了,阿姊曾经也同你一样,瞻前顾后,两头为难,一样不舍。”
“谁不曾有这样的年岁呢……”她黯然摇头。
大约是想起曾经,明公主怔忡片刻,一摇头,如挥散萦绕脑海的记忆,把心思重新放在南余烬身上来:“这些日子,阿烬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魏渊处在明公主的视角,分明看到,南余烬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可最后,还是坚决把头一摆。
“阿弟长大了。”见状,明公主喟叹道:“这是好事,阿姊不是专擅的人,只求弟弟平安。”
一边说着,她温婉一笑:“无论你要做什么,阿姊皆不干涉,只是莫要伤到自己。”
“那你呢?如果我做什么事,会伤到阿姊呢?”南余烬仿佛再也忍不住,双手按上石几,身体微微前倾:“还有旁人,阿姊求我平安,可是阿姊自己呢?”
“你不会。”明公主笃定,而对另一个问题满不在乎:“至于旁人,在旁人那里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再怎么说,也是我给旁人委屈受更多些。”
又疑惑:“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
可南余烬并不好生回答,不知是被哪一句触动,或冒犯,他恹恹一笑:“阿姊就当我在说胡话吧。”
一时相对无言。
魏渊亦无言。
观此情景,想来是南余烬在为弃子为难。
可是生在帝王家,哪里有闲情左顾右怜,臣民家国,无不要他杀伐果断。
只听得明公主叹了口气,这一瞬,魏渊与明公主的心声重叠:都会习惯的。
沉默一阵儿,南余烬主动开口,问的却不是什么好言语:“阿姊,这些日子,你还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吗?”
魏渊听得一挑眉。
“厮混”,这可不是一个好词,南余烬对明公主一向敬重,想来,若不是意见深重,定然不会对明公主如此说话——实在造次。
“怎么就叫厮混?”明公主轻轻蹙眉:“凡可为我所用者,必物尽其用。况且……”
“我不要听什么况且。”南余烬目光复杂,似哀怨与悲愤交缠:“你怎么就不怕玩火自焚?”
魏渊心头一跳,不由自主想起十多天前一件事。
那时她方从明公主身体中醒来,尚且意识模糊,某一次南余烬过府探望,她在蒙昧中感受到一双手从自己眉眼间拂过。
“一定是他们……”这声音断断续续:“我早劝你不要玩火,可你偏不听……”
醒来后,南余烬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为免节外生枝,魏渊也不曾问。
甚至还当这只是一个幻梦,毕竟魏渊想不到明公主之死与“玩火”的任何关联。
毕竟魏渊一直以为,明公主的一生,除却承欢父母膝下那些日子,无非不过就是摄政,权倾天下,还政,退居府中,最终亡于羽族设计坠马——只这一点还未查实。
而她究竟做过什么,才招致南余烬如此指责?
而这件事……同明公主的死,又有什么干系?
然而此时此刻,魏渊却不由得生疑:南余烬那句话,真的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