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两日前,黎念心急地离开后,鹿斟巧遇谢枕安的那个傍晚。
谢枕安被鹿斟无心的话提点,将草堂每日汇报来的数字回想了一遍,又将诊棚近来的死伤分布背了一遍,脑海里忽然涌现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们入村后,这场疫病的流布,太没有规律了。若非因水、若非借鼠、若非吃食、若非碰触……除去一切,这场疾疫散布的成因,还剩下什么?”
他和鹿斟说了自己的想法,鹿斟咂舌:“你是说疫事可能是人为?但这么大规模……人能做到吗?”
“创立药王谷的先辈曾与驭毒名门交好,我自小对其中玄奥有所耳闻。其实江湖里无名的异士和奇地颇多,每年光东海之滨,便有许多海上灵秘夺人性命的新鲜传说,更不必说一门武林人未曾领教的邪术、一株尚未有解法的毒花野草。”谢枕安沉声道,“我非信仰鬼神之说。我只觉如此失常的数字背后,必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因果。既非自然,便是人祸。”
年轻的神医陷入他的思考:“我应将那位婴孩借出村去,密切关照起来。她曾只饮生母的乳汁,若是此般都未曾染……”
他正喃喃自语,面前的鹿斟扶着额头,忽然一晃。
谢枕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老谢,实话说,午后就有点犯晕,看不清东西。”鹿斟的神色有些恹恹,“我每天都有叫大夫相看,自觉没有急热、也没有如何咳嗽。但我练武,师傅说我逢着大病反而表面平静,不会有什么外显的症状,所以我有点心虚,方才就想要你离我远些……”
谢枕安面色一变,立马为他切脉。
鹿斟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苦笑:“我有些相信你的想法了。若真是流疫,我在村里毫无防备地行走时早该中招,怎么拖到这个时候才……今早分明没什么反常。”
“我先替你改一次方子。”谢枕安说着便要叫人。
鹿斟却拉住他:“要真是……你原先的方子再怎么改也不会有用吧。”他看了眼周围的人,避开他们的耳目小声问,“假设它真是某种邪术或怪毒的话,你可有什么通用的、抑制的法门?”
谢枕安愣住:“你是要……”
“我们等不了那么多时间。”鹿斟说,“总要有人来赌一赌,诈诈这窝躲在暗处的蛇蝎。”
有救人的前提在,谢枕安很大胆,声音倒还是淡淡:“……有一个法子,施针下去外貌康健,但四日后必定加倍毒发,回天乏术。你试吗?”
“我试。”
“鹿管事,你不怕死吗?”
“不怕。”鹿斟笑,“不是有你们在吗?”
——
他很勇猛,才知道鹿斟做过什么的黎念却快吓死了。
她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端王选鹿斟做管事。鹿斟确实是少年心性,贪玩、没什么目标和志向,但某种程度上,他又是极稳定的存在。其他人碰上这场“流疫”,恐怕早就吓破胆;鹿斟却很好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人前从不泄气,即使焦虑也是避开大家,偷偷在朋友面前崩溃一小会。
他不会怀疑端王或信任之人的想法,不怕事亦不退缩,很能振奋人心,很讨人喜欢。让他来管理别庄,旁人都会服气,自然地聚集在他身边。
正如此时,池君原一点明他的犯险,赤虹郎和衙役都着急起来,纷纷围过来关心鹿斟,弄得鹿斟反而有点懵:“不对啊?你们都走过来干嘛呀!……不对不对,椅子也不用找,这药效还撑着呢……动内力真没事,就是有点跑不动而已……”
“各位,”池君原适时开口,打趣道,“再挤下去,谢医师便要担心鹿小郎君闷气昏厥了。你们且让我排个先,我还有事要和他们核对呢。”
待众人听话地散开,池君原这才满意地捏着折扇,目光转向屈磊,接上刚刚的推演:“他们说动胡城尉,想诈一诈你这条鱼。心急的你却刺激邻人闹事,想先让旗亭村再乱几分,给你搅浑水的机会。谁料黎念和我过来探望,恰巧碰上这桩大热闹。我便‘毫无防备’地摘了面巾,任那位重病的村人过来抓破我的手,伤口还淋了他喷出来的喉血。”
“而黎念……”他转身看了面色苍白的少女一眼,借着说话悄悄摸出玉放回到她怀里,桃花眼里的笑意引人沉溺,“她猜我的反常之举背后必定有谋算,将计就计,陪我演了今夜这场局。”
黎念正在虚弱状态,对他用扇子遮掩两人“恩爱”的小动作已经麻了,嘴倒还能犟:“早就说了不会醉的,我清醒着呢。”
说起来,黎念算是从池君原给的答案里,倒推了他这么做的原因。大佬懒得很,不屑于做无意义之事。他面巾戴得敷衍,找借口不喝谢枕安发的药,大摇大摆地在旗亭村内外晃,还毫无防范地抱逝者留下的婴孩玩,也许不是不怕死,而是笃定自己死不了。
她那夜去看屈磊是池君原引导的,他被溅血是自己放任的。池君原必须“出事”,成为众人视线里一个“必定会染疫”的对象,好让形势骤然纷乱,掩藏不住有心人的马脚。
再加上那头鹿斟施了针,隐瞒住自己病发的事实,故意生龙活虎地在旗亭村各处刷存在感,堵死幕后之人的第二条路。
屈磊担心自己的惊天骗局暴露,果然方寸大乱,按捺不住,半夜来毒杀池君原,制造池君原因疫而死的假象。
结果碰上黎念识破池君原的打算,和池君原一个装醉,一个装睡,联手等他入网。
黎念也没有事先告诉鹿斟他们的计划,引得鹿斟惊讶道:“……你们二人竟全然没有商量?”
池君原合上扇子,温情脉脉地说,“其他人不论,至少这次的事证明,我和家妻极有默契,天生合该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