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疏阁来说,这些真相至关重要,是昭榜在百姓中拥有比圣旨更强的公信力的根基。等审讯结束,昭榜贴出,真相大白天下,再对倭寇执行死刑,这才是天疏阁的正常流程,才是阁主的处理方式,天疏阁的流程本就是从阁主言行总结而来,而且,阁主对规则的遵守只有比他们更严格,从无例外。
于是问题就来了,此时此刻,为什么阁主看上去像是真想杀了这些倭寇?
因为,崖底的倭寇们注意不到,但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阁主不知何时在海崖中藏了三十七道剑气,此刻已浮出岩石,每一道剑气都直指一个倭寇背心要害,都完美藏在倭寇背后的视线死角。阁主只需心念一动,就能瞬间将倭寇诛尽。
解春风与法士们有同样疑惑。
换解春风来处理眼前情况,这些倭寇早就被他用剑气钉在海崖上了,在用剑顾忌上,解春风自然也秉承玄真派对生命的尊重,但向来没师弟那么过分严格,对他来说,尽量不杀生是他严格遵守的底线,当这个底线在遇到残酷害人的穷凶恶徒时,就会变成一种痛苦重伤但绝不会死的程度拿捏。
这时,解春风忽然意识到,师弟似乎仍是通过心弥泥鱼看着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师弟看到了什么,才动了主动杀生的怒火?
“牧云。”
解春风的呼唤,打断了裴牧云就要数出口的第三个数。
裴牧云抬眼上望:“师兄?”
对上裴牧云的眼神,解春风一怔,立刻用最温和的语气询问:“牧云,你看到了什么?”
裴牧云垂眸,视线落到南海海面起伏的波涛:“这些倭寇心中没有外来的魔气,他们不是被迫,也不是受了魔音蛊惑,而是出于贪婪,出于没有忠义的忠诚,主动犯下眼前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深深地引以为豪。
“他们没有任何困惑,没有任何反悔,他们完全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残忍,在这种丧失人性的残忍中获得了扭曲的乐趣,这里每一样刑具都是他们为玩乐而创造出来的。他们坚定地认为他们是高人一等的种族,并且发自内心地认定低等种族应当任他们予取予求。
“而这套庞大的炼制血珠子的设备,也没有魔气,是他们自己的发明,金属细管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与钱款,都是他们本国的支持捐赠者,管道合流的粗管,刻录的是他们本国僧人的祈福,祝愿这些英雄成功远征。
“为抓妖修,他们定时在南海诸岛扑洒剧毒芋螺的毒素,还将芋螺毒素排入南海。
“他们监禁妖修的金属箱,箱中长针施了巫女秘术,吸取的不止是心头血,还有神魂。
“将心头血和神魂炼制成丹丸,在瞬间拔高修士等级,这是他们为侵略敢死队准备的特效药。”
随着裴牧云的讲述,比眼前情景更为残酷的真相浮出水面,在场众人越听越怒。
崖底倭寇则是越听面色越白,他们不明白这华夏修士怎会知道这么多绝密情报,心底疑神疑鬼,甚至不敢再出言狡辩,一个个撺紧长刀紧压人质咽喉,脸上都是殊死一搏的神情。
任谁都能看出,这些倭寇都认为自己是即将牺牲的英雄。这让众人怒火更上一层楼。
裴牧云依然望着海面,缓缓呼吸,才继续道:“为什么在不同时空它们还是一次又一次作恶?我不明白。但此时此刻,我没有任何理由让它们活着离开。”
这些倭寇确实无比残忍,世所罕见,当场诛杀并无问题,即使没有裴牧云看到的里层真相,眼前表相就罪该万死,单是如此,何以让师弟如此紧绷?解春风敏锐追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裴牧云沉默片刻,忽然反问:“师兄,七月初二的不周山下,我为何没杀了儒门之主?”
解春风一愣:“牧云,当时我昏迷不醒,师父又有遗命,何况天疏阁讲求证据……”
“不。”
裴牧云打断师兄,目光坚定起来:“我说的不是事后,若事后我不遵循天疏阁规则,不走流程,不查案情,一怒之下上儒门杀人,那确实是报复,而不是公正。
“但我说的是当时,就在不周山下,在姬肃卿逼死师父的那一刻,我为什么没杀了他?在姬肃卿逼你去死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杀了他?水镜当前,人证物证俱在,他要杀你,我为什么没有对他拔剑?”
解春风微微皱眉:“你向来不愿杀生,何况姬肃卿擅打仁义旗号,师父也是顾虑于此才……往事已矣,为何此时苛责自己?”
裴牧云摇了摇头:“师兄,我确实不愿杀生,但你和师父的性命遭到威胁的紧急时刻,我怎会受姬肃卿假仁假义的桎梏按剑不动?我的心魔是没能及时救人,为救人,我可以牺牲自己,不得已时,我也不畏惧牺牲恶徒。
“我行事从不顾虑名声,更不会顾虑封建礼教的仁义道德。退一万步说,即使当日没有法士相助,无人知晓不周山下的真相,是非黑白任儒门搬弄,我也不会顾虑名声,放任姬肃卿逍遥离开。
“这不是苛责,这是事实。今日有人助我,使我能时刻觉察心魔,当我做出格杀倭寇的选择时,我看到心魔滋生的自责与悔恨,但这些悔恨并没有让我忽视罪魁祸首,我没有把自己当作罪魁祸首,我清楚这件事的真凶是这些倭寇。
“但是在七月初二的不周山下,我沉浸在没能救下师父的悔恨中,我深信我是真凶,深信为我是师父牺牲的罪魁祸首,深信我对姬肃卿的滔天怒火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迁怒,我放任罪魁祸首逍遥离去。我今日才意识到,这是说不通的。”
说到这里,裴牧云才又抬眼看向解春风:“师兄,你次日醒来,也没想过杀姬肃卿,如果你有我也会阻止你,但师兄,你连想都没想过。你和我一样,沉浸在没能救下师父的悔恨中,你也深信你是真凶,是师父牺牲的罪魁祸首,深信你对姬肃卿的滔天怒火不过是自己无能的迁怒,是不是?”
解春风俊朗的面容,终于泄漏了压抑许久痛楚。
答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