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都觉得张居正搞新法,搞得朝廷人心惶惶,是支持也不是,不支持也不是,甚至他自己本人下场都可能不会太好。
比如某日廷议,张太岳问王次辅国事尔有异议?王次辅答曰我有异议,但我不认同我的异议。
比如某日大阅军马,诸营列阵过德胜门,辽骑列阵五千、京营锐卒列阵三千、神机营火铳手一千、骑营五百,锦衣卫缇骑三百,军容整齐耀天威,待诸营走过,只有两名着便衣大汉走过,帝疑,询问近人此何人?
左右近侍答曰稽税千户二人,可抵辽骑五千。
这类的笑话很多,朱翊钧看完都是忍俊不禁,这些笑话,流传甚广,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民意,皇帝的一个步营对民间的震慑,都不如两个稽税千户。
自稽税千户起,万民始知有王。
稽税千户算是让大明万民都知道了有这么个皇帝,但同样,稽税院在逃税和稽税的矛盾中,也应该对制度进行修修补补,稽税院稽税缇骑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人,这个规模真的足够庞大了,再无序扩张下去,恐怕也是潦草收场。
“王次辅的意见很好啊。”朱翊钧朱批了王崇古的稽税七条,每一条都是正中要害。
冯保满脸笑容的说道“几位明公说,还是陛下的法子治本,这主动报税,倒是搞清楚了一个关键问题,在逃税和稽税里,谁是敌人的问题,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恐怕稽税院真的无法长久。”
阶级论第三卷斗争卷中,关于斗争的问题,首先要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是斗争的根本,如果连敌人都搞不清楚,那就是和空气斗智斗勇,白费功夫。
而主动报税,其实就是筛选,不断地将敌人筛选出来,最终达成普遍共识。
稽税院要是把敌人搞错了,那这个制度设计的再完美,最后也是成为历史长河里的流沙。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就是个拿主意的人,还是稽税缇骑们辛苦,先生说这税票,难得糊涂,那就如此吧,就像皇庄卖那些奢靡之物。”
“陛下英明。”冯保吓了一身的冷汗,原来陛下对皇庄太监们‘中饱私囊’,了如指掌。
“下章北镇抚司,限制隶属缇骑杂役,不宜过多。”朱翊钧将奏疏朱批,打了个懒腰,拿起了奏疏,继续上磨。
朱翊钧非常敬重海瑞的廉洁,但他很清楚,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海瑞,有些事儿,不影响大明再次伟大,只能这么难得糊涂。
潘季驯、沈一贯联名上奏,陕甘宁三边之地春季旱情,没有闹出民变来,因为番薯这个东西,真的很耐旱,入夏之后,旱情开始缓解,皇帝准备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送到了胜州二十万石,准备应对灾情,结果没用上。
潘季驯请命皇帝把粮食拉走,朱翊钧朱批,留给当地,犒赏军屯卫所耕战军兵就是。
皇帝不缺这点粮,但是绥远很缺,绥远的百姓也缺。
“潘总督去绥远五年了,倒是让绥远一片生机勃勃,距离榆林的沙海,终于停下了脚步。”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忽然想起了徐贞明老师马一龙的那句,人力能胜天。
潘季驯赶到榆林的时候,距离榆林的沙海毛乌素牧场,因为过度放牧,导致沙地化,而且很快出现了流动性的沙丘,这引起了潘季驯的警惕。
产量更多的各色牧草、水肥生产、游牧改为定牧圈养的生产模式、植树造林、煤炭生产减少伐木等等手段,再加上万夫一力之下,今年,沙海终于停下了继续向榆林进发的脚步。
冯保面色凝重的说道“先生再次举荐了潘总督入阁,大宗伯身体欠安,跟着潘总督的刘东星可堪大用。”
刘东星自从隆庆二年拜了潘季驯为座师之后,就一直跟着潘季驯学治水,一晃已经十八年过去了,绥远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万丁口,这还是大明迁徙去了十四万人,才有这等规模,松江府都比绥远人多。
刘东星管绥远,能力还是没有问题的。
“哎,朕倒是想让潘总督回京,他不肯回来。”朱翊钧一摊手说道“朕给他升官他还不乐意,推辞了。”
万士和年纪有点大了,身体欠安,朱翊钧询问了潘季驯的意见,让他回京来领礼部事入阁,但潘季驯以德行不足为由,直接了当的拒绝了,相比较给你皇帝效力,潘季驯更想看到黄河清的那一天。
潘季驯的资历早就够了,但他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合当官,治水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让内阁重新廷推吧。”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朝中这些年,没有那么多的人心鬼蜮,争斗不止,全靠万士和居中调和,万士和,万事和啊。”
万士和身体撑不住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后来成为了庶吉士,本来马上要飞黄腾达了,但少年意气,弹劾了严嵩,直接被外放到周王府做长史,万士和不肯,后来就慢慢在外升转,一步步的爬到了文华殿里做了大宗伯。
这礼部尚书他已经当了十四年,万士和最近身体越来越差,病假越请越多,朱翊钧已经婉言拒绝了几次万士和的请辞,但眼看着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张居正现在的亲家王之浩选择了激流勇退,而万士和选择了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群臣山呼海喝的齐声见礼。
“免礼。”朱翊钧伸手,示意诸位大臣平身。
“臣有本启奏。”万士和没有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乞骸骨,礼部重任,所托非人,臣年老多疾,不堪重任,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恳请陛下恩准。”
万士和说完有些感慨,这文华殿坐班,一坐就是十四年,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回到这文华殿了。
“大宗伯免礼。”朱翊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先让年老的万士和平身,而后看着万士和看了许久。
万士和已经满头白发,人还算精神,但坐久了就会犯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