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盛应书倍觉意外,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寨主要问他这么一个问题。
“今晚,那三只蓬船上的人,都非死不可吗?”盛九又问。
“难不成,你这两个时辰一言不发的,就是在想这个?”盛应书很不理解。
盛九也觉讪讪,在即将杀人的时候,还在纠结该不该杀,这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
今晚要杀的人,难道每一个都是该死的吗?其实,除却领头的“黑阎罗”和“白玉神”,当年,参与伏击的其他流寇均是身份不明。他们未必就与今日那三只蓬船上的,是同一拨人。
但,这重要吗?
与盛九同行的这二十位兄弟,皆是为复仇而来。当年狼头山一战中,不仅是盛九的父亲伤重难治,不幸身死,九凰山另还有三十七位兄弟,也无辜暴尸荒野,再无法魂归故里。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时间或可疗愈一切,但终究无法消泯仇恨。血债是必须用血来偿还的,就像盛九绝不会放过“黑阎罗”和“白玉神”,寨中的兄弟也绝无可能,放过那三只蓬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这就是绿林道的规矩,一入帮派,生死与共。江湖的仇杀,向来无从追究到个人,他们既与“黑阎罗”“白玉神”是一伙的,那么,即便是被杀,也不冤了。
盛应书无奈苦笑,他早知她有个心慈手软的毛病,却不想多年过去了,她竟还没有改过来。今晚一战,干系极大,倘若出了纰漏……
“寨主,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想了”,盛应书道,“今晚之事,并非是你之一言,或者我之一语,便能够改变得了的。而况,你不杀人,将来便有人要来杀你。‘鲲鹏舵主’海千帆座下有八十八寨并四十六帮派,若是消息走漏,只怕十个百个九凰山,也抵挡不住。所以,这一场夜袭,必是一场剿杀,绝不可放走一个活口。”
盛九何尝不知道这伙流寇背后倚仗的是谁,那是一股大得不得了的势力,绝不是她这样一个小小山寨所能招惹得起的。这也是盛九拖了三年还未报仇的原因。若不是因着这一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恐怕报仇一事,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寨主,咱们之所以跋涉百余里,将伏击的地点选在了清水湾,便是为了避免留下证据,让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所以,为了全寨三千余人的性命,你万不可再有半点犹豫了。”盛应书道。
盛九迟疑半响,终是点了点头。大战在即,最忌妇人之仁。盛九并不曾忘记,从一开始,他们的计划便是——绝杀敌人,以杜后患。
盛九从没杀过人。
虽然身为九凰山的寨主,是官府备案的匪头,但盛九在此之前,的的确确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盛九的父亲杀过人。
盛九的父亲盛得泽,人称“义薄云天南侠十七刀”,一把赤烈刀令江湖中人望而生畏。而盛得泽之所以成名,乃是因为他带人踏平了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淫狐十二窟”,把那十二个专事奸/淫/妇女的淫/魔砍去了脑袋,丢进了耒水。
盛九的爷爷也杀过人。
盛九的爷爷名唤盛孝诚,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闲暇时唯爱舞弄些拳脚。然而,有一天,一队不知道哪里来的匪兵,闯进了他家,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待盛孝诚从田里跑回家中时,只有一个襁褓中小儿子被倒拎着腿提在匪头的手里。盛孝诚狂怒之下,杀了匪头并其他悍匪共十八人,从此,他便成了新的匪头。
但盛九还没杀过人。
西南边陲,群山莽密,丛林掩盖之下,总难免有妖魔鬼怪出没。人命微贱,若是死者的家人无力追究,官府自然也乐得撒手不管。
盛九身在江湖,对于这些悍匪杀人的事件,早已是听得太多了。然而,即便听得再多,她依然不明白,大家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做匪的,为什么做了匪之后,又要去杀那些无辜的人?
每当她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父亲总会拍拍她的头道:“匪,有义匪,也有悍匪。咱们只能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了别人。小九儿,你可知道,这西南一代,沿资水南下,行至红水河,共八百里水道,沿途有多少匪窟盗寨吗?”
盛九自是不知。
她的父亲便告诉她,“据一位号为‘百晓生’的江湖人士统计,共有一百三十四个。而实力能与九凰山比肩,甚而在九凰山之上的,就有六十三个。如今世道,根本就并无一块清白之地。就拿咱们邵州城来说吧,别说悍匪杀人,便是寻常百姓打架斗殴,哪一日不得死伤好些人?小九儿,这世上,老百姓的命本就薄如蝼蚁。咱们是匪非官,顾不得天下之人,能够做到使自己坚守道义,已是不易!”
盛九听后,却仍是不忿,她道:“乱世当中,人人敬咱们是英雄。而到了盛世,咱们却成了人人喊打的悍匪,为什么呢?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绿林中人,惯于恃勇斗恨,无所顾忌,通没个能人来约束他们。爹爹,若是哪一天,我做了这绿林道的头儿,一定不许他们乱杀人,要他们积德行善,都做好人。”
然而,这么个一心想积德行善的匪头儿,今晚却不得不杀人了。
盛九看看手中的刀,看着它那流畅的线条和完美的出峰,在心中暗道:望你今夜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岫云”刀下,不死冤魂!
盛九的刀,叫“岫云”。
这是一柄百炼成钢的苗刀,重十斤,外形秀致,刀身坚韧。因之这把刀通体雪白,亮出来时便如浮云出岫,故而盛九给它取名叫“岫云”。
“岫云”自炼成至今,已有六年。虽染过血,却一向刀下留情,从未取人性命。
然而,从今夜起,她的“袖云”,便会成为一柄杀人的刀了。
盛应书见她迟迟不说话,心里终是不大放心。思量再三,他道:“你方才问有我可曾杀过人,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盛应书虽然武艺不佳,亦不会舞刀弄枪。但却实实在在的,杀过人,而且还不止一个。”